一同外出执行秘密任务的一百五十人,燕子口与临近关隘所有斥候中挑出来的精锐,至此几乎全军覆没。
谢重珩惊怒不已,不知道他离开才不到十天,都发生了什么。
凤曦这几日一直跟他有联系,却没给他传任何消息,不像是永安出了问题。但无论是燕子口的守将还是镇守凉州城的齐正初,都是在龙血二营效命多年之人,也不太可能单单为着对付他就置这些同袍于不顾,遑论亲自下令乱箭射杀。
一个念头没转完,门楼上的岗哨已然发现了他。几乎是在同时,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脸在城墙垛子后露了面。
谢重珩索性也不再隐藏行迹,竭力稳住身形,行至道路中间站定。极其短暂的死寂之后,只听唰然一声,兵士们羽箭上弦、强弓拉满,无数森寒箭矢隔着风雪齐齐对准了他。
“齐正初!这是怎么回事!”他原本就熬得通红的丹凤眼中血色更盛,怒声质问。
那空白的一瞬间,门楼上似乎隐隐传来一个尖利而短促的嗓音。但风声呼啸,不知是不是他重伤后的错觉,抑或是疑心太过。
龙血二营猎猎的战旗下,副统领甲胄俨然,银色的龙首肩吞冷光熠熠,如锋刃上反射的一点寒芒,立在肃杀的飞雪寒风之中,面目有些不太真切。他没什么表情地俯视了片时,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谢重珩指着地上那些因终结在自己人手里而死不瞑目的斥候,厉喝道:“齐正初,你对我有任何意见冲我来!但这些都是跟了你多年的兄弟!”
“你也是做过斥候的人,他们为了大家,拿命在外执行任务,九死一生才回来。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齐正初一双虎目猛地一瞪,眼珠子暴突,冷肃面孔都因突如其来的扭曲而显得狰狞无比。他咬着牙僵硬地微微侧首,似乎要吩咐兵士们动手,却又在中途硬生生逼着自己停下了。
眼见得燕子口已经回不去,这人死不吭声,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有时间慢慢耗,身后那些重伤的斥候却拖不起。谢重珩咬着牙短暂停留片刻,警惕地退到林中,返身回去。
方才他那几声质问动静不小,尚且清醒的人几乎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伤痕混着尘泥血污糊了满脸的面容上神色各异,震惊、麻木、绝望、不敢置信、反应不过来……兼而有之。
有两个人离同伴稍远,喁喁私语,不知在谈什么事。其中一人脸上一道明显的刀疤,倚靠着一棵大树而坐,虽然还清醒着,精神却有些萎靡,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另一个却是贺林。
年轻的斥候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没有发现落在眉目间的雪花。听见统领过来的动静,他仿佛受了什么剧烈的惊吓一般,猛地抬头看去,眼底藏着些深深的慌乱和不安。
两人本就是同袍,生死一线的绝境中,提前互相交托些事情很正常。谢重珩没多想,只抛过去一瓶丹药,自己带着尚且清醒的人设法给昏迷的喂药、简单处理最严重的伤口,一边将方才的事简略说完。
众人一片寂然,时间都仿佛凝固了,林中只有风雪声和粗重而凌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声嗓发抖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近乎哽咽的话:“不,我不相信……不信齐副会……会……”
会怎么,他说不下去了。这个面对比自己高出近一倍的西大漠人,面对一丈大刀横扫,都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竟全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没有人接话。又过了些时候,另一个人木然回答他:“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昭明帝跟世家之间几近不死不休的仇怨,哪怕是普通兵士也多少听过一点风声。他们中间不乏有齐正初亲自带了许多年的。但他也许是奉了帝王的旨意,为着自己的性命和前途,仍是干净利落地舍弃了他们。
斥候们重新陷入沉默。乱葬岗一般的境况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沉重的喘息。
谢重珩扭头看去,却见不久前还清醒的刀疤脸此时仍靠着树干坐着,头却歪在一边,胸膛没有丝毫起伏,显然已经气绝。贺林一只手还按在他心口,正对着他的尸体发呆,像是隔着一层单薄的衣物确认他已经没有了心跳,却难以接受。
这种天气下,不要说他们本就伤势严重,只要无法运转修为,冻也能将他们冻死,正常得很。
察觉到他的目光,年轻的斥候猛地收手抬头,眼眶都红了。眼瞳中却一片来不及收回的凶戾杀意,那张从前总是笑眯眯的娃娃脸也无端显出了几分阴森狰狞。
也许还是太过年轻,仅仅是听他讲了个大概,就愤怒得几欲发狂。谢重珩忙着给一名斥候包扎小腿上骨骼都裂进去一半的伤口,暂且没工夫问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贺林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同伴中,两眼仍是直勾勾盯着不远处刀疤脸的尸体。他也没在意,只是略感奇怪。按理说此人几年斥候生涯,经常深入刺探敌情,早该见惯了危险和生死。
咬着牙停顿须臾,谢重珩终究道:“抱歉,大概你们都是受我牵累。只要将你们都杀了,就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我是带着你们出来执行任务,即刻就能给我扣个‘投敌叛国’的罪名。”
“就算那些人一时抓不到我,就算我不死在倾魂境的叛军手上,但我摆了南疆一道,巫氏旁系很快就会知道是谁算计了他们,更是绝不会放过我。届时更加死无对证,由得他们任意发挥。”
就像当年行宫之围为护昭明帝而死于乱军之中、却至今被定为反贼的宁长策。
但问题是,纵然龙血二营有人奉了什么秘密旨意,也绝不敢放肆到这么明目张胆地要置他于死地。
“不……为什么!”贺林低声嘶吼,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整个人都剧烈战栗起来。
大概死在门外的那些人里面,有不少都是他曾经一起生活、一同出过任务的同伴,一时难以接受。
凤曦在神识中问:“你觉得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他也很疑惑,毕竟他和谢煜都没察觉昭明帝有异动。
谢重珩沉默一瞬,道:“我说不好,但我总觉得齐正初不应该这么做,像是受了什么胁迫。”
“可,我若不在,龙血二营就属副统领职权最高,整个南路军除了主将,还有谁能胁迫他?傅海真却绝不像是如此不辨形势、不分轻重之人,除非昭明帝果然堂而皇之地亮出意图,直接下指令给他。”
“然而今上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还不知死活地将谢氏也一并拖下水。就算他再怎么想让我死在此处,也绝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但除了这条线,还会有什么缘由?
谢重珩想不通,也没时间给他去搞清楚。忙碌的间隙,他抽空随意问了一句:“贺林,你怎么了?”
年轻人终于将死气沉沉的目光从刀疤脸移到他身上,娃娃脸上全然一副灰败样子,像是过了片刻才回过神,颤声道:“没什么。以前都是小队,没有经历过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和这么多同袍……好几个人都是因我……”
他似乎有很多心事,没再说下去,也许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拼命相护,伤心于同袍的突然战死。谢重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索性也闭口不言,省着力气逃命。
感觉大致差不多了,他沉声命令:“此处不宜久留。走,先找个落脚之处。”
贺林一侧肩膀都微微塌陷,难以用力。他与另外的人竭力扶着昏迷的同伴,踩着积雪冒着酷寒,掉头往后方踉跄前行。
没走出多远,突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门扇吱吖。紧接着,哗啦作响的甲胄碰撞声、整齐沉闷的军靴踏地声骤起,追魂索命般传来。
谢重珩当机立断,将手上的人往别人那边一推,转身的瞬间直接化出陌刀,将众人挡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喝道:“贺林,立刻带他们走!”
这种情形下,断后的人必然第一个死。但如此形势,也不过是早一会晚一会死的区别,走还是留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
身后唰然几声,仅能勉强行动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放下同伴,抽出各自的兵器,竟是同生共死之意。贺林更是单手持刀,一步抢上去,嘶声道:“不行……”
本已冻得近乎麻木的胸膛越来越热,凤曦显然已经准备随时出来大开杀戒。
谢重珩没法跟他们解释万不得已时自己还有人暗中护着,根本死不了,又不能让他师尊的秘密暴露,更不想为了掩盖真相,将这段记忆全部给他们抹杀了。
情势急迫,他忍不住带了点怒气将贺林一把甩到后面,喝斥道:“别妨碍我,都给我滚!”
三两句话的工夫,追兵已至。铁甲整肃,兵器森寒,将这十几个浴血逃生的残兵团团围住,只在燕子口方向留出一条通道,显出齐正初大步穿过包围圈的高大身影。
他方才在门楼上还形容整肃,不知什么时候已溅了一头一脸的鲜血,睫毛上冻结的血珠还维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刚刚爬出血海的修罗一般。
他也不擦一下,只神色莫测地盯了众人片刻,冷冷道:“都不必走了。”
谢重珩冷笑一声,刀锋斜指向下,是谢氏功法进攻的起手势。
他这柄铭着扶光二字的陌刀自锻成至今,还从未取过人性命。上一次拿它对阵,还是在抚星城迎战尾鬼太子桥本真夜,想不到第二次出手,竟是要对付不久前还一同守城的大昭将领。
当真是时时意外,处处转折。
齐正初死死盯着他。对面的青年仪容不整,形象全无,血污乱发胡乱黏附在脸上。酷寒飘雪的时节,他只着了两层破着无数口子的单薄衣物,冻得一脸青白,嘴唇都成了乌紫色。
分明已经是在竭力硬撑,行走之间脚步都不稳了,但那人腰背挺直,凛然无畏。掌中锋刃蓄势待发,像是能斩尽一切魍魉鬼魅,迫得迷乱的风雪都避过了他。
强悍的攻击性与血腥杀意、烈烈威压一并迸开,无端令人想起某种准备殊死一搏的豹类。
齐正初从未见过这样狼狈又狠戾的世家子弟,沉默一瞬,虎目扫过,古怪地笑起来,道:“生死与共,好生令人感慨!”
“谢统领身份何等尊崇,这些普通兵士区区贱命,又不是你的人。不过相处短短时日,你居然会甘心为了他们去拼死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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