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嘶哑,面目狰狞,一字一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不清是悲愤还是讥诮。
谢重珩冷笑道:“齐正初,容我提醒你一句,现在打的是外敌,不是内|战。西大漠人和白氏军正在燕子口的另一头,兵临城下,你不必来我这里阴阳怪气。”
“我既然将他们带出来,他们也没有给我背后捅刀子,以命相托之信,重逾万钧,我自然要对他们负责。倒是齐副统领,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正待先下手为强,一阵脚步声混着“让一让”的喊声中,面前的兵士倏忽往两边分开,数名随军|医士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习惯使然,医士们一眼先瞥见了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伤者。几人正想冲过去救人,猛地发现挡在路中间那青年和他手中灰沉沉的长柄大刀,杀神一般,登时被那股比朔风飞雪还冷的杀气吓得纷纷往后一蹦。
“我再问你一次,怎么回事?”谢重珩将刀锋压在齐正初脖颈上,眼风却注意着不远处。
另外几人连站都站不住,已然半跪在地,却仍是与贺林一起提刀硬撑着,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几名医士救治昏迷的同伴,大有一旦察觉不对劲,即刻就要将其砍翻的意思。
齐正初眼中也一片猩红,像是睫毛上的血迹滴落其中,默然片刻,终于冷冷道:“我说不是我下的令,你信吗?”
他声嗓都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心绪震荡已极。谢重珩道:“我信,所以我现在是问你出了什么事,而不是直接杀了你。”
副统领的面目又有些扭曲,咬着牙克制许久,才嘶哑道:“帝君秘密派了心腹下来做监军。”
监军一职,在大昭是个前所未有的新鲜玩意儿。
原因无他,六族旁系有自主用兵之权。从前的战争一多半都是边界六境与外敌之战,帝王基本上不会多此一举去干涉,因为没用。唯一的一场大型内部战争还是前两年碧血叛乱,去的都是帝王直属部|队,也无需多作管控。
但谢重珩一听就明白这帮人是干什么来了。
不知是被接二连三的反叛所刺激,还是此次叛军势大,怕有人降敌,还是此次南北两路军中都有剩下兵三家的嫡系子弟,单纯想拿他们的把柄,将来对付这几家,还是昭明帝本就生性多疑善忌,连自己的这些将士都不相信……
总而言之,他竟绕过朝堂,不经廷议,未与任何臣属透露风声,私下遣了身边的密探甚至内宦,监察前线所有统领以上将领。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大昭军中惯例,将领们镇守哪座城池都必须上报主将,登记在案,不得私自调换。派往龙血二营的监军从南路军主将傅海真那里查知谢重珩的位置,直接去了燕子口。
因是秘密派驻,齐正初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这事。何况战事吃紧,这边又是统领亲自坐镇,短短几日内明面上就爆出两场矛盾,他也不想多事打听什么。
直到前日,这边几经辗转,才将一份密报递到他手上,告知此处的变故。
一字一句入目,瞬间有如雷霆当头劈下,劈得齐正初眼前发黑。惊怒之际,他等不及调回出战的飞船,直接骑上飞马,昼夜兼程全速赶过来。
堪称遥远的路途,刮骨森寒扑面而来的风雪,也驱不散他脑子里的懵怔。
密报上说,这名监军是宫中内宦。听说谢统领亲自率人出城已有数日未归,他一开始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也并未调动任何兵士。直到不久前,后侧大门外忽然来了一群人。
那些人乍一看像是巫氏军的装束,为首之人却高举着龙血二营的战旗。门楼上有人认出,这是一部分随谢统领出城的同袍。正想开门迎入,监军却一口咬定他们已经被俘投敌,此番回来不过是做内应,下令尽数射杀。
守将不从,与之力争,要求先暂且关押在营房里,至少等统领回来再定夺。监军竟以抗旨通敌的罪名将其当场处死,并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关隘,违者以意图反叛论处。燕子口的消息就此被封锁数日。
听到内宦二字,谢重珩恍然。
来此之前,谢煜曾说谢重珣冒险传来消息,大司乐特别关注他。想必此人虽是帝王的人,却与大司乐也有勾结,干了些针对谢氏或者直接针对他的勾当,被他兄长查知后重处过。哪想世事无常,昭明帝竟会整出个监军。
帝王自然清楚他们之间的过节,多半是有意将此人派到这里。
内宦一朝掌权,又受大司乐煽动,觉着此番既是报复的绝佳时机,又可以替主子拔除一颗眼中钉,乃是大功一件。他认为谢氏鞭长莫及,无人能救得了谢重珩,方才不知死活地来了这么一出。
龙血二营本就是昭明帝直属部|队,监军又拿着实实在在的帝王旨意。如今正副统领都不在,守将身亡,剩下的底层将领们一时群龙无首,纵然悲愤难抑也没有办法,连向凉州城报信都没有机会。
军令如山。兵士们站在门楼上张弓搭箭,对着昔日同一口锅里吃饭、同一个营帐中睡觉的同袍一通乱射。连续两拨、统共近百人,没有在执行危险任务时死去,却倒在了即将生还的最后一步。
齐正初纵马疾驰整整两个昼夜,谢重珩露面时,他其实刚刚到达不过半刻钟,还没来得及从愤怒而混乱的头脑中厘清思绪。
诚如谢重珩所知,他最早从军就被选入本营的斥候部,一生中最热血的年岁几乎都在其中度过,也正是从那里开始建功立业、崭露头角。即使现在身为一营副统领,他依然对这个兵种有很深的感情,更深知培养一名精锐斥候的不易和深入敌后全身而退的艰巨。
他不是没有将手下的兵士派出去送死过,但那是形势所逼、职责所在。亲眼看见门外刚刚立下大功,却为着内部阴谋和私怨死了一地的同袍,怒火轰然而上,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虽说入了军营就得时刻做好殒命的准备,但临阵战死是军|人的血性和荣耀,死于自己人的背后暗箭却是万世难消的不甘和怨恨。一句一句的斥责,尽皆击在齐正初身为将领的死穴上,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监军还在身后摇头晃脑,内宦特有的尖利嗓音声声逼迫:“听到没?他已经认定是你干的,你觉得你还能说得清楚吗?”
“你现在不下手杀了他们,这位谢公子绝不会放过你。咱家劝你,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但你若是敢放他们进来,咱家必定上奏帝君,就说,齐副与谢氏子弟生死与共,恐有二心。”
“届时不要说你和你的家小,呵,就连你的亲信下属……”
勉强维持的最后一线理智铮然断裂。
新来的统领可以为这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部众竭尽全力,哪怕是重伤昏迷的人也要冒死带着一起走。而他齐正初身为副统领,却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带了多年的兵士、此战的功臣,被奸佞所杀,曝尸荒野,数日无人收殓。
这无异于出卖同袍,是最为军|人所不齿的行径之一。他若是还能忍得住,还要受这个阉|狗胁迫,就不配做一个男人,甚至不配做一个人。
贺林连同其余诸人都被送去了疗愈所,谢重珩全然没打算收拾身上的伤,而是先登上门楼。
地面上红白交错混杂,胡乱躺着两个随从打扮的内宦。一具身着朱锦袍服、下摆绣着云水碧涛的尸体倒在雪地里,脖颈处突兀地空着。一颗头颅却滚在了几丈外,大半凹陷,不成形状,脑浆迸裂,混着破碎的血肉和骨头散落了一大片,显见最后踢开的一脚有多狠。
“你打算如何跟上面交代?”谢重珩问他。
齐正初面色惨淡,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有些事,如谢统领这样的世家嫡系子弟可以做,昭明帝一时半会也不能怎样。但他不行。说到底,他们这样从底层靠自己硬生生爬上来的人,唯一的倚仗不过是一身本事及帝王的信重。除外,无有任何根基和倚仗。
是非之上,永远还压着利弊两个字。
然而君心莫测,深沉如海。所谓心腹,说白了都不过是工具。帝王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栋梁之材。一旦不需要你了,什么样的恩宠都成了破碎的泡影,就连烧火的劈柴都不如。
何况他今次是一怒之下擅自斩杀了帝王来使,等同于抗旨、反叛。无论如何交代,都是祸及家人甚至亲信部将的死罪。
谢重珩淡淡道:“此事一多半原因是由我而起,你无需自责,纵然你不动手,我也必定亲手杀了他。若是你没有意见,那就我来处理。”
他一字一字道:“传令下去,监军忠勇可嘉,亲率兵士迎接我等,不慎惊动叛军,身先士卒,以身殉国,尸骨,无存。”
齐正初沉默不语,眼看着那三人的尸体在他的命令下被装进投石器,砸在奔突冲撞的天狼联军中,真正被践踏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两人无言地步下门楼,心里却俱都不轻松。
这事暂且倒是按下来了。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才在场的也不下数十人,谁也保不齐内里有没有昭明帝的密探。只要运气稍稍差了那么一点,东窗事发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
今次两人算是真正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有份。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昭明帝毕竟于齐正初有知遇之恩,背叛的事他做不出来,该撇清的关系还是得撇清。
他终于道:“我不是为救你才杀他……”
一句话未完,却见前头的人脚下蓦地一个踉跄,指掌用力扣住身边的墙砖,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齐正初惊疑不定,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去握着他的肩臂,暂且将他稳住:“谢统领?”
谢重珩倒并无大碍。只是一场变故至此,算是暂且解决,后续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紧绷而激烈的心绪骤然松懈下来,竭力压抑的伤势和一路不分昼夜、急行搏杀的疲累也一并猛地炸开,纵是钢筋铁骨也再挺不住。
他缓了口气,推开齐正初,强忍着阵阵晕眩自己站着,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只是有把柄在我手中,为求自保不得不这么做。我也不是在帮你,只是在这里的时候,需要继续留着一个能被我拿捏的人。所以你我两不相欠,立场不变。”
“记得继续按帅帐的安排,全力袭击天狼联军,尽量别动白氏军。另外,代我将此次变故中所有死难的将士全部列为执行任务战死,拟出名单、功绩、抚恤章程,连同南疆参战的事情一并飞报傅将军。”
齐正初应了,却停在原地,望着他独自走下石阶,有些蹒跚地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
想起死去的监军,再细细一想帝王此举的含义和带给他的后果,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渐渐握紧,手背上青筋都仿佛要突破皮肉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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