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来的第二天,按理说唐了了是能睡个好觉的。裴沅怜她病中,便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但意外从不讲理,有位堂叔今日早早的来拜访了。
“听说来的是小娘子的二叔,名慷,就是以往时常来府上拜见阿郎的。”侍女帮她整理衣裳,不经意间说漏了嘴,怕她伤心,慌忙住口。
“你说下去就是。”唐了了道。
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确认言语中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便继续说道:“虽同出身晋昌唐氏,这位郎君却不知为何不走仕途,反而行商。阿郎在时,其实彼此也并不亲厚,还是阿郎升了太常博士后往来才……”
宝帘轻咳一声,道:“早间那道捻头小娘子不怎么爱吃,你去告诉膳房,叫她们下次早膳里不要这些。”
侍女知道自己失言,行了礼慌忙退下。
唐了了还未出声,宝帘岔开话题道:“客人等候久了,小娘子这就起身吧。”
她这般遮掩倒叫唐了了疑心,唐砚和裴沅对身旁的人都很亲厚,也不曾苛待,宝帘怎么如此放在心上。这么想着,唐了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唐砚有两位贴身侍女,一名宝帘,一名小银钩。
宝帘尖尖下巴,沉稳持重,总管远弗院内大小事务,极其可靠。原是裴沅身边的侍女,被其指给唐砚当侍女,名字自然也是裴沅起的。
另一位原本唐砚给她取的名字是银钩,因着年纪小,逐渐改为小银钩。圆圆脸蛋,改叫小银盘其实更恰当些。心性活泼可爱,有些贪玩。
唐了了原本看她名字,以为是出自“宝帘闲挂小银钩”之句,可惜秦少游并不像她一样也穿越到唐朝了。细细搜寻唐砚的记忆后才知出自索靖《草书势》中的“婉若银钩,飘若惊鸾。”
这原主颇有文化啊!
本来是打算摸清宝帘为人,好问她方才怎么打断那位侍女说话,这么一感慨,转眼间就到了前厅。
堂上坐着三人,自是裴沅与她那族叔。唐了了略微扫了一眼,只见族叔身旁还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不知何许人也,低头行礼道:“儿见过叔父,叔父安康。”
“快起快起。”唐慷身着褐色衣裳,面上微有风霜,文质彬彬,笑容和煦地道:“十四娘如今还好吗?听闻你病了,叔父近日得了一块上好的山参,特意带来供你入药。”
“多谢叔父,劳叔父挂怀。”
唐慷笑着让她坐下,极其热络地问她的近况,唐了了回想着原主和这位族叔也不怎么亲厚,这人怎么如此热情,只好乖巧的回答。
“说了这么多,还未拜见你兄长呢。”裴沅笑着示意她看向一边的青年。
真是善良的人,一句话就把她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唐了了看向那青年,圆领袍,黑革带,凤眼斜眉,好风采,好相貌。
唐慷笑着为她介绍道:“忘了同你说,这是你阿兄,名兼,家中排行第二。文武皆不成样子,近年来随我行商,略去过些地方,长长见识罢了。”
唐了了忙行插手礼,口呼:“见过阿兄,阿兄安康。”
裴沅便介绍道:“这是你十四妹妹,小名阿篆,幼时你见过的。”
原主族中排行第十四,故称其为十四娘。
唐兼笑着看她一眼,真是一双含情目,水光潋滟泛秋波,唐了了睹见垂下眸子搜寻这不知来历的堂兄是何等人物。唐兼起身,斯斯文文地向她问好道:“见过十四妹妹,某也有一物要赠与十四娘。近日得了一块上好的砚,听闻十四娘醉心书画,某才识疏浅,于书画一道一窍不通,倒是辱没了它,不如送于十四娘,方不负此砚。”
说着,身旁侍从奉上一个楠木制成的盒子,盒子打开露出一方小巧的砚台,灰青色,龟甲纹,温润莹洁,润而不滑。
竟是方龙尾砚。
“儿深谢阿兄美意,只是如此大礼万不敢收。”
“无妨无妨。”唐兼温和笑道。
唐了了还要推脱,唐慷与裴沅二人你来我往的谦让了几句,最终当然是顺理成章地收下了。
言谈无一纰漏,送礼送的也恰合心意,以原主的性情来说,得了这方好砚的激动程度不亚于唐了了被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塞了一个红包,打开一看有张银行卡,卡里存了十万。
再一看,卡是商场游戏充值卡。
唐了了:……
媚眼抛给瞎子看。
砚是方好砚,人嘛……
唐了了抬眼看去,正对上唐兼戏谑的眼神。
她想起来这位堂兄风流客的美名了。
见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块砚台,唐慷道:“十四娘看着确实很欢喜呢,要不要去后厅试一试这块砚?”
长辈还在这,怎么好无故离席,唐了了刚要推脱,看见唐慷饱含希冀的眼神,不好拂了他面子,便起身告退了。
后厅里,小银钩以指叩砚,将一块龙尾砚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喜道:“这是开好了的,小娘子要不要写几个字看看?婢子这就去磨墨。”
“不用了。”唐了了坐在一旁制止道。
一来这两位都是原主从小的贴身侍女,在她们面前写字她可不敢,再来这族叔突然找个由头把她支走估计是有什么事相商。她有些多心,总觉着来者不善,两家以往没什么往来,唯有幼时唐慷曾携家眷在京中小住过一段时间,从原主那时的记忆来看,她只知道这位堂兄有些风流多情,在外名声不大好。
这是个没有多大用处的信息,堂兄再浪荡,跟隔了好几房的妹妹也没有什么关系。
真是发愁。
唐了了想了想开口道:“我许久不见二叔了,但隐约记得幼时见过阿兄。”
“是呢,小娘子。那个时候唐郎君带着小郎君抵京,写了不少诗为小郎君投名状,阿郎和娘子都长于诗文,他们特意来拜访呢。”小银钩道。
倒不曾听闻她堂兄为官的消息。
“走吧。”
小银钩问道:“小娘子要回去吗,刚好采买的人去铺子里买了鱼茸糕来,和膳房的比虽然不够精细,却又是一番风味。”
“小娘子要忌口,不能吃。”宝帘故意板着脸逗她。
眼见着小银钩立马委屈地要哭,唐了了轻轻拍拍她的手道:“小娘子忌口,我那一份就归你了,慢慢吃,没有人抢你的。现在和小娘子回去见阿娘吧。许久未曾见到叔父,该好好联络感情。”
宝帘一本正经,严肃地道:“唐郎君并小郎君或许与娘子有事相商,不便从正门而入,倒是可以无声无息地绕进屏风后。都是族亲又不是外男,再者娘子还在,只是怕叨扰长辈议事,所以在屏风后等候,算不了什么事。”
唐砚向来行事大胆,身边的丫鬟也是如此有气魄,唐了了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道:“我记得你不爱吃鱼茸糕,让膳房做一道玉露团来。”
宝帘微微一笑。
三人悄悄从后厅绕进屏风后,厅间屏风是用绢画而制,其上绘诸多花卉竹石,将人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唐了了很满意,坐在屏风后静静听着。
唐慷多地行商,见识不窄,她们到时刚从各地风土人情谈到文房雅玩,裴沅对此颇为熟知却不多言,只是微笑安静听着,时不时应答两声,以防来客觉着尴尬。
真是无聊的话题,什么玉笔洗、水丞水注、陶砚瓷砚,哪家的纸好,哪家的墨好,真是热心善于言谈的长辈。
完全不想听,却要保持自己的人设,装得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真是痛苦,唐了了叹道。
终于,谈到纸砚时,唐慷话题一转面露悲色,垂眸叹道:“说起砚来,倒叫某想起方才七郎送给十四娘的龙尾砚来。那块龙尾砚是某在江南道从一书生手中收来,见此砚时想起阿兄,心想阿兄素喜此物,来年抵京时,恰好可以将此物送给阿兄,以答当年他为阿兼入仕奔走之情。”
“谁知,谁知,天命难测。某携阿兼日夜兼程,终于从江南道赶回,却已过去月余。此时再来拜会嫂嫂,重提伤心之事,实是某的过错,某给阿嫂赔礼了。”
说着,落下两行泪来,湿了衣衫,站起身来对裴沅行礼。
裴沅自不肯受他这一礼连忙和唐兼劝阻。
“同出一族,自当相互扶持,况且郎君对阿兼入仕之事并未帮上多么大的忙,只是奔走而已。小郎不必如此。”
唐慷揩尽面上泪珠,痛哭之余,对裴沅道:“阿兄无寿,被大司命招去,某听闻十四娘落水受惊,方才堂上一见形容憔悴,阿嫂还望保重。小郎冒昧,愿闻阿嫂日后打算。”
“儿乃深闺妇人,皮相之士,遭此难只好携十四娘远赴江南,求阿耶庇护。”裴沅垂眸,掩去眸中哀伤。
“不可啊,阿嫂!”唐慷焦急劝道∶“当年阿嫂出嫁,因妆奁一事便可知受了多少委屈。带着十四娘回去,怕是要仰人鼻息,惶惶不可终日。”
“实在无可奈何。“裴沅叹道。
唐慷抹泪,关切地道∶“阿嫂可选一位族中儿郎,过继于膝下,将来也是个依靠。”
“非是不作此想。”相反,还思索了好几日,不知选谁才好,裴沅道∶“谁家父母愿意舍弃骨肉呢。再者过继也不知人选,小郎以为,过继谁才好?”
“某之次子兼,人才出众,允恭克让,从小对那几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七郎,来问婶母安。”
唐兼起身行礼,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非是自夸,某行商多年颇有些积蓄,也不是要贪图钱财。略尽绵力,愿为阿嫂分忧。”
“小郎自然不会认错人。只是郎君初亡,儿心戚戚然,这过继一事还需时日,对各家郎君还要着眼细看。”裴沅思索片刻后,缓缓道。
唐慷被驳了这一番,倒是面色平静,捻须道∶“此等大事,确实不可视为儿戏。阿嫂有心了,某与七郎叨扰许久,再不走就失礼了。某就此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阿嫂。”
此话一出,自是又一番礼节客套话。
屏风外的人,你来我往言语间悄然露着试探推拒,前途未来,利害得失沉沉浮浮在某个特别的瞬间被不经意的提起,人心如刀剑,瞬息万变。
屏风后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听着如今同身家性命交关的事,也在暗暗思索。
一个女子的人生,或许几句话语就将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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