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眉剥荔枝的手瞬间顿住了，问秋辰：“我都忘了，你早上去了医馆，可是大夫说了些什么？你可有查出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最近太累了些，”秋辰对宁舒眉说谎时明显底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飘，“今年这么热，我平日里节食惯了，有些营养跟不上，大夫说我最好静养着。”
她编得前言不搭后语，即使是对医学没有任何造诣的宁舒眉也听出了不对劲来。
“营养跟不上？辰姐，叫父亲多送些补气血的食材来不就好了，”宁舒眉皱着眉说，“可大夫难道说，即使你吃饱些，吃好些，也不能跳舞吗？”
路熹茗听着她们的对话，忽然插嘴问宁舒眉：“今日离我们分开，过去了多少天？”
宁舒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路熹茗，道：“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也有不少日子了，一个月？一个多月？反正辰姐搬来这里住也有半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路熹茗明明记得自己离开她才过了一两个星期，怎么会过了一个月？
难道她在青谛那里睡了半个月？还是说燕鸣村里呆两天，外面的世界就过了两周？
她搞不懂自身时间流逝，但她好像明白了秋辰为何说自己不能运动了。只是秋辰如此遮掩，自己倒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戳穿，还是乖乖吃她的荔枝为妙。
没想到宁舒眉却把手上的荔枝壳随意甩在桌上，将剥好的荔枝递给路熹茗，随后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带着七八分怒意，冲着秋辰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情绪里还有两三分是不甘、胆怯和尝试装作不在意的惊慌，只是归根结底，愤怒还是盖过了一切。
秋辰僵住了，路熹茗甚至能看到她后脖颈上冒出的细细密密的汗来。
宁舒眉“咚咚咚”走到她前面，站在跨进院子的门槛上，对秋辰说：“以前母亲克扣你过冬的衣物，你就算是冻出风寒也依然在那小院子里练舞，你那时候甚至连上台演出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如今会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就不练了！”
没等秋辰开口，她又冲回桌边，一把握住路熹茗的肩膀，急切地央求她：“你不是学医的吗，能不能告诉我她是不是怀孕了？”
“你不要着急，”路熹茗反握住她的手，和颜悦色地劝道，“你先听听辰姐怎么说，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是，你猜得没错，”秋辰依旧背对着她们，平静地开了口，“秦姑娘没必要再诊断一次。”
宁舒眉的柳叶眉竖得像只飞刀，冷声问：“是他逼你的吗？”
“不是的，小眉，你父亲没有逼我。”
“那你的舞蹈学苑要怎么办？”宁舒眉不管秋辰是否能看得见，指着后院和二楼质问，“那些女孩子爹不疼娘不爱，是你答应她们要带她们通过努力，以后可以靠着一门技艺养活自己的，现在你打算放她们不管了吗？！”
秋辰终于转过身来，眼里带了些委屈的泪光。她颤动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答：“只是几个月而已。小眉，我没有不管她们，只需几个月，你给我点时间，几个月以后我还是会全心全意地教这些孩子们的。”
宁舒眉还是不信，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路熹茗本不打算插嘴，但这问题实在听起来有些幼稚，还会引起没必要的争端，于是她小声提醒宁舒眉：“就算她有了孩子，但这也才一个月，看不出性别的。”
“秦路，你闭嘴！”宁舒眉瞪了她一眼，路熹茗只好乖乖捂住嘴，暗自发誓再也不要乱说话了。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秋辰倒当真回答了她这个问题：“是男孩，对不起，小眉......”
宁舒眉终于流下泪来，但又倔强地不肯大声哭嚎，只是用力踢了一脚桌子，力道大到把上面的茶碗都震到了地上，摔个粉碎。踢完后，她便抹着眼泪跑出了门。
秋辰叹了一口气，走到桌边，弯下腰来。路熹茗原本不知该不该追出去找宁舒眉，此时见到秋辰的动作，倒也不再纠结，而是抢先一步捡起了碎瓷片来。
“我来，我来，”她边捡起一块大的碎片，边劝秋辰坐回去，“你先坐吧，扫帚和簸箕在哪？”
“怎么能让客人做这种事？你放下吧，本来就是我的责任。”秋辰不答应，和她争夺起来，一不小心把手指割了个口子。
见到血，她倒是不再争夺，重新站直了身子，盯着那汩汩流出的血珠，呆住了。路熹茗从包裹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精棉和小块纱布，给她清洁了起来。自从她发现离自己近的人多多少少会受些血光之灾，而她自己对此情形解释不了又避免不到，从此便随身带了些药随时以防万一。
包扎时，秋辰一直在发愣，路熹茗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猜她似乎也有些难言的苦衷，可眼下宁舒眉显然不想沟通，她的那些苦衷大概也很难传达到对方心里去了。
“好了，”路熹茗剪下多余的纱布，嘱咐道，“最近两天最好不要沾水。”
秋辰却答非所问：“我要怎么才能把孩子取掉？”
路熹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问：“你为何要取掉孩子？”
“小眉不开心啊，”秋辰笑得很勉强，“于公，我还有那些学生要教，若是真的大着肚子，怕是连踏步都难；于私，这个男孩诞生后，小眉怕是处境会更加艰难。”
“所以，你怀孕这件事，是宁远逼你的吗？连性别都提前选择了，”路熹茗隐隐有了些猜想，“他或许没有逼你，但是否和你谈了个条件，比如，你若是听从他的安排，乖乖给他生一个男性的继承人，他就不会再强迫宁舒眉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了，也不会再强迫她嫁人。”
秋辰的眼神闪烁了几下，避开了路熹茗的目光。她说：“秦姑娘你都能猜到这点，小眉她一定早就猜到了。我了解她，她并非因为要有一个抢夺她家庭地位的弟弟而生气，而是觉得我这么做是在看不起她。她大概在想，她难道差劲到需要我牺牲自己才能够换取她的未来吗？”
“可我也是有私心，”秋辰又说，“我在风原谷见到先生的时候，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我也想真正的成为他的家人，成为小眉的家人。”
“那你为何要取掉孩子？”路熹茗又问了一遍，“若是有私心，你应该问我该如何保胎才对吧？”
秋辰苦笑了一下，回：“我是有私心不错，可若真的生下这孩子，倒才会断了我和小眉的情分吧。到时候她或许都不会把我当成朋友，更别说老师和家人了。所以，秦姑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无法察觉，也不会起疑，便能在三四个月后将孩子取掉？只要再过三四个月，等小眉能获得职业舞师考试的资格，那时候她就可以去洛京进修了，她父亲也不会再管得到她。”
路熹茗仔细思索了片刻，她倒是在医书上见到过一些可以滑胎的药，但能不能成功滑胎其实根本不看药效。
她对秋辰说：“若是现在让你取掉孩子，你能舍得吗？”
秋辰有些迷茫，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
路熹茗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知道了怀孕，你便开始有所顾忌，连上楼梯都要避讳，而这才一月。等你和孩子再多相处三四个月，你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能感受到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气味，讨厌什么声音。到时候，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问你一句小朋友是男孩女孩，有没有名字。而你的先生，也会早早给他起个名字，每天在你面前呼唤着他。这样一个和你共享呼吸的人，且你并非讨厌他，而是期待拥有他，你真的能忍心还没见过他的面，就将他杀死吗？”
听了她的话，秋辰忽然掩面而泣，眼睛通红，涕泗横流，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光是看着她的表情，路熹茗就知道她一定很痛苦，于是站起身来到她身边，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再说话。
感受着秋辰颤抖的身子，路熹茗觉得自己很残忍，只是她也有过一长段和蓁儿朝夕相处的时光，她也知道骨肉至亲生离死别时会有多痛苦，所以她无法向秋辰隐瞒这些。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秋辰把脸埋在路熹茗肩上，声音闷闷的，“我没有想要伤害小眉......我始终都想让她开开心心长大......”
“谁也没法提前预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你回来以后，至少她真心喜欢上了跳舞。她还邀我去看她的表演呢！这之前，她可是连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路熹茗忽然想起，自己十年后去看宁舒眉跳舞时，与她同去的江行止提到过的“另一位姐姐”，而当时宁舒眉的表现极其怪异，只是说了句类似“她活在我们心中”这样的话。那个“姐姐”，难道就是秋辰？
可宁舒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秋辰是不是......快要死了？
如果是，那她会是因为难产去世的吗？还是因为失去孩子，郁郁寡欢心碎遗憾而亡？
念及此，路熹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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