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由砖石砌成的九层慈恩塔,裴静文扶着栏杆喘气如牛,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心道没有升降梯可真是遭了老罪。
极目远眺瑰伟壮阔的长安城,染上秋日阳光的飞阁流丹错落有致,装饰华美的车马行如流水,自由自在的飞鸟成群结队翱翔天际。
裴静文忽然觉得遭这罪也算值了。
背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静文下意识探进裘衣,握住悬挂腰间的陨铁匕首,面不改色转身看去。
“裴娘子?”不动声色扫过搭在刀柄上的修长手指,苏勉状似惊讶地拱手道,“不想竟能偶遇裴娘子,裴娘子万福。”
裴静文松了口气,叉手还礼道:“原来是苏郎君,苏郎君万福。”
苏勉四下看了看,建议道:“娘子若不喜带婢女随侍身侧,应当扮作男子出行,以女儿身独行在外,怕是不太便宜。”
虽然不怎么喜欢面前这位青年,这话总归是在为自己安全考虑,裴静文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笑盈盈道:“多谢苏郎君。”
“既遇娘子,便无视而不见之理。”苏勉负手立于一丈之外,端的是光明磊落,古道热肠,“苏某暂且做一回护卫,娘子可放心游览古刹。”
裴静文委婉道:“城中白日里还算太平,我一个人逛逛不会出事,”她顿了顿,颔首致谢,“苏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就不麻烦苏郎君了。”
“娘子这是什么话?娘子为让尘之妻,便是苏某弟妹,护卫自家弟妹岂是麻烦!”苏勉剑眉微沉,义正辞严道,“还是娘子信不过苏某,视苏某为洪水猛兽,防备至深?”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惊得裴静文愣了片刻,再拒绝倒显得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女郎呐呐道:“那就有劳苏郎君了。”
大慈恩寺乃高宗为追念亡母所建,占据晋昌坊一半之地,仿照天上宫阙,当时的能工巧匠穷尽毕生所学,将一根根良木化作重楼复殿,虹梁藻井。
裴静文只当跟在身后的苏勉不存在,就像以前独自游览博物馆一样,走马观花逛遍大慈恩寺。
除了最初站着拜了拜大雄宝殿供奉的佛,其他佛像金身,裴静文就当看精美摆件粗略扫了两眼,不似旁的香客那般虔诚参拜,惹得小沙弥频频侧目。
若非裴静文衣着不凡,身后一丈又跟着位腰配制式军刀的郎君,潜心向佛的小沙弥们早就出声呵斥。
行至地藏殿,裴静文望着左手持宝珠、右手握金锡,盘腿坐于千叶莲花台上的地藏王菩萨默默良久。
正当苏勉以为她要如其他香客一般虔诚礼佛时,她微提裙摆跨出地藏殿,立在檐下仰望天空,目光中充满悲伤。
苏勉距离她一丈远,打趣道:“还以为地藏王菩萨在娘子心里不同。”
裴静文怀念道:“传说地藏王菩萨数次发大愿,度尽世间苦厄,方证菩提。妈妈在我二十岁那年,请人制了两条地藏王菩萨玉坠颈链。”
苏勉侧眸睨她一眼,她元嘉三十五年生,今年不过十九岁,哪里来的二十岁那年?
“一条作为我二十岁生辰贺礼,一条送给了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希望我与乐乐的苦难都被地藏王菩萨度尽。”
她垂下眼眸盯着华贵裘衣和曳地长裙,盘着繁复发髻的影子打在柱子上,珍珠串成的步摇随风轻荡,嘲笑她痴人说梦。
“地藏王菩萨没能度尽我的苦厄,妈妈期愿落空,独我一人飘荡尘世,不知归途。”
这话似有厌世求去之意,苏勉闻言大惊,顾不上心中疑惑,赶忙劝慰道:“令堂与好友虽不能陪伴娘子身侧,她们在天之灵却是记挂着娘子,娘子若动轻生之念岂非……”
“你乱说什么?你妈才……”他竟然敢诅咒妈妈和乐乐,裴静文不假思索反击。
转念一想她的话确实有歧义,女郎哭笑不得道:“苏郎君误会了,我比任何人都惜命。”
她还要留着命回家,才不会想不开自杀。
出了大慈恩寺转过街角,一个双手揣怀中蹲墙根底下,身穿单薄青蓝道袍的跛脚白发道士突然上前,一把抱住红鬃马,阻挡裴静文前行。
未等裴静文开口驱赶,老道士堆着讨好的笑容道:“娘子可要算一卦,不准不要钱。”
“滚!”苏勉靠过来挥鞭一甩,抽得干瘦道士吃痛退了两步。
“叫他走开就好了,打他作甚?有病!”裴静文眉心微蹙,“老人家,我不算卦。”
说罢,红鬃马扬蹄向前。
老道士没追上前纠缠,停在原地喊话,最后争取一下生意:“贫道观娘子气韵清朗,非此间凡人,娘子当真不算一卦?”
被女郎斥责后,苏勉僵硬地愣在原处没有动作,冷冷地瞥了眼见谁都这套话的老道,心道都怪他,害他又被讨厌。
脑袋里胡乱想着,余光瞥见走出三丈远的女郎忽地调转马头靠回来。
笑意还没在眼底晕开,苏勉便看见女郎跳下马,提起裙摆蹲至老道士的破烂摊前。
裴静文抛着一串铜钱玩,挑眉道:“老先生仔细说说,说对了这串钱都是你的。”
老道士捡起一根小木棍递给她,请她随便写一字,裴静文思索片刻,握着木棍在黄土地上落下一个“家”字。
老道士抬眸觑了眼立在女郎身后的青年,闭上眼睛掐指捏算。
良久,他清了清嗓子道:“娘子确非此间凡人,乃是天上支机女下凡,为的是与前世夫郎,也就是娘子身后那位郎君再续夫妻前缘。”
裴静文扭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苏勉,再回头看着胡说八道的老道士,直接气笑了。
她堂堂唯物主义者,居然差点以为这老人家真看出她的来历,什么非此间凡人,老道士怕是对谁都讲这套话。
老道士闭着眼,看不见裴静文表情,洋洋洒洒又是一大段话。
恭维天上支机女转世下凡寻到前世的凡人夫郎,此世必定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成全那个“家”字。
贵人都爱听这些什么天上星宿下凡、前世的姻缘、螽斯衍庆的吉祥话,老道士信心满满地睁开眼睛,等待贵人打赏。
裴静文似笑非笑道:“老先生既算出我是支机女下凡,怎么就算不出我不能生?”
听了老道那些话,苏勉心中情不自禁雀跃起来,笑意慢慢在眼底荡开,却又在听到女郎的话后渐渐淡去,变成浓浓的忧虑。
是真不能生,还是说假话戏弄那老道?
倘若她真无法生育,犀子得知后还会珍而重之待她吗?
“啊?”老道士震惊地瞪大眼睛,颤颤巍巍指着苏勉,“娘子莫开玩笑,”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孩子你傻呀!当着夫婿的面说这话,就不怕他休了你?”
裴静文哈哈大笑:“老先生,他可不是我夫婿,你这卦从一开始就错了。”
老道士吹胡子瞪眼道:“便是当着兄长,也不该说这话。”
“他也不是我兄长,我和他勉强认识,泛泛之交罢了。”裴静文忍着笑,将先前抛着玩的铜钱递给老道士,“天寒地冻的,老人家早些回家吧。”
老道士接了钱,稀奇地咕哝了一句,那郎君瞧着女郎背影时的神情,哪里是泛泛之交的模样?
罢咯,贵人们的爱恨情仇,与他无关。
走到红鬃马旁,裴静文突然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返回蜷缩墙边的老道士身前,单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听得人心惊。
这一刻,杜甫的“路有冻死骨”、白居易的“地不知寒人要暖”在她眼里具象化了。
老道士满嘴胡诌,不过是为了温饱,裴静文轻叹,脱去裘衣披在老人身上。
苏勉震惊地望着纤薄背影,下意识抬手解开大氅系带,一时竟也顾不上为那句“我与他勉强认识,泛泛之交罢了”伤怀。
裘衣挡住冰冷彻骨的寒风,老道士眼角沁出泪花,忙不迭磕头道:“多谢娘子赐衣。”
“别别别,折了我的寿。”裴静文搀起老道士,又将荷包里的金银锞子和铜钱都倒在他手心,“老人家找处暖和的地方歇着去吧!”
老道士只拿了二三十枚铜钱,金银锞子一个未动,长揖到地:“小娘子宅心仁厚,必是福泽深厚、长命百岁之人。”
长命百岁对她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词,甚至称得上诅咒,裴静文好笑地摇头,目送颇有风骨的老道士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离去。
一阵寒风吹来,激得裴静文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一件染着浓郁檀香的玄狐大氅突然搭在身上,隔绝肆虐的北风。
裴静文转头看去,一直与她保持一丈距离的苏勉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凛冽北风吹起青年身上藏青莲花暗纹圆领袍。
苏勉神色自若地负手而立。
裴静文扯下大氅还给他,客气道:“我穿苏郎君的衣裳不合适,但还是要多谢苏郎君的好意。”
苏勉不接大氅,大义凛然道:“娘子不比我体健,吹了风受了寒便是一场罪,没得叫犀子难过。”
尽管他只是看在林建军的面子上,好心借她衣裳御寒,但此举对异性来说,还是过于暧昧。
裴静文走到苏勉的坐骑前扬手一抛,踩着马镫翻上红鬃马,挥手道:“衣衫单薄受不住风,苏郎君,我先行一步,告辞了。”
说罢,扬鞭一挥,向家的方向策马。
苏勉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低头盯着泥地上那个“家”字,兀自笑出声,寻着老道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所幸那件裘衣没绣你的名字,否则便该取回来烧了。”林建军捧着女郎冻得通红的手来回揉搓,没好气地念叨。
“阿勉给你衣裳你披着就是,冻坏了他总比冻坏你好。”
“避嫌?避什么嫌?你们相看两厌,你和他避什么嫌,你该避寒才是!”
“没有,他哪敢讨厌你,是你讨厌他。”
“兰生她们也是糊涂的,总要有两个人跟着你,哪能全部留在桑落那里?”
“行行行,她们姐妹情深,不罚她们。”
“你笑什么笑,还有脸笑!有没有告诉过你出门要带上十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抱着娇娇做鳏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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