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山野6

天色将将擦黑的时候,吴勇从地里回来,王文泉刻意剩了一桌子残羹冷炙等着他,好阴阳怪气一番。

“我在外辛辛苦苦一天,到家还吃不得一口热乎的?”

“做什么吃的,吃气都饱了!”

谁知吴勇剜了一眼夫郎,不接话茬,只一屁股坐下闷头扒拉饭菜。

王文泉只好给儿子和弟弟使眼色,他仨向来是这么一唱一和,在吴勇面前打配合给前头那个上眼药的。

这边吴博学刚干嚎两句,王文泉就做捧心状,直呼心口疼,夹着嗓子喊相公,细数做继小爹的诸多委屈。

王文杰则在旁边做捧哏,他下午虽不在场但并不妨碍此刻煽风点火,又是说软话讨好哥父又是心疼自家哥哥不易。

待铺垫的差不多了,三人瞅着吴勇的脸色,添油加醋地把白天的事说了出来,说吴煦又偷又抢,目无尊长,品行恶劣。

吴勇闷不吭声地听着,看他们唱戏一般,心里越来越不耐烦。

哪怕当初柔情蜜意被蒙蔽一时,这么些年一起过日子,怎会瞧不出枕边人是个什么性子,心里门清王文泉说的话只能七分听三分信。

不过,大儿子最近几天确实太不像话了,活一点不做,处处与自己作对,忤逆自己。

时下春耕正忙,小儿子和妻弟都是四肢不勤的读书人,少了大儿子帮衬,地里的活计只靠自己一个人,实在吃不消,再不抓紧可别影响秋收。

“这样,我明天带他下地去。这混小子现在在哪?”

“呃,他……”王文泉不好直说人被锁到了柴房,当即表示吴煦好吃懒做,回屋里睡觉了,“乱腾腾闹了一遭,谁不累呢,哪能有他的福气万事不管、倒头就睡,你要是找他说事不如明儿赶早。”

吴勇并非听不出夫郎对大儿子的不喜,对他编排和苛待吴煦一事心知肚明。

或许早先还有那么点愧疚和不忍的。

每当儿子满眼孺慕又怯懦地望向自己,他不是没想过给夫郎好好说一说,多善待些这个孩子,可每次也只会换来夫郎的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渐渐的,他竟不敢再跟儿子对视。

久而久之,吴煦(原主)越来越麻木,不再对所谓父亲有所指望和期盼。吴勇也越来越麻木,对儿子的处境愈发装聋作哑。

那点微薄的父子情就在日复一日的薄待和无视中消磨光了。

他习惯了埋头不啃一声、从不会反抗的大儿子,乍然换成一身反骨的熊孩子吴煦,无法接受自己的父权被挑战,全然想不起吴煦的半点好,只觉他不孝不悌,天生的讨债鬼,是该好好教训一顿。

“老子找他,还要专门挑时辰吗?”起身想往柴房去。

王文泉拦下他,“哎,急什么,等下好好说,省得伤了你们父子情面。说来也是我不对,是我见他学坏一时着急,当众给了他难堪,我该等你回来的……”

王文泉早给弟弟打手势,让他借尿遁先一步去给柴房开锁了,这会想给拖时间呢。

等吴勇、王文泉和小儿子到了柴房门口,吴煦已经和王文杰撕打上了。

刚才吴煦被三个人联手制服关起来,就一直坐角落干草堆里,狼崽子似的恶狠狠地盯着门口,心里想着该怎么给他们“大卸八块”。

自然没错过王文杰来时窸窸窣窣的开锁声,他故意咬紧了嘴巴,任对方嘀咕咒骂愣是没发出一丁点响动。

直到王文杰按耐不住先打开门来一探究竟,他腾地一下冲上去,手脚锁住对方四肢,一口咬在其耳朵上。

“啊!小畜生,你敢咬我?!”王文杰疼得嗷嗷叫,到底是比他年长,又吃得多力大,将他扑倒在地。

吴煦力虽小劲却狠,面对身量大自己一倍的王文杰也丝毫不怵,双方打得不分上下。

“文杰!博学,快去帮帮你小舅。”

王文泉见弟弟被打得鼻青脸肿,右耳血流不止,霎时心疼得不行。见吴煦这股疯劲上来,又轻易不敢过去,只好使唤小儿子。

“阿爹,我怕。”吴博学也不敢呀,小舅块头比自己大那么多都被打成这样,看着就疼。

于是扯着吴勇的胳膊,无辜道:“阿父,我怕,兄长不会是发了疯症吧?”

“疯症?我看是装疯吧!兔崽子,你给我住手!这是你小爹娘家弟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

吴勇左右看看有无趁手的工具,王文泉适时找了根木棍递上来,“呃,嘿嘿,相公你拿着防身吧,万一真是犯了癔症呢。”

吴勇一把夺过木棍就上去试图分开两人,“吴煦,老子叫你撒手听见没!”

成年男子,且还是做惯农活的成年男子,使了全力一棍棍打下来,吴煦如何承受的住,终是被打怕了,松手躲回角落。

吴勇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脚步顿了顿,只留下一句明天跟着去种地,就扯着小叔子和其他两个回堂屋了。

王夫郎半夜偷偷摸进来的时候,吴煦正抽抽搭搭地哭到不能自抑。

同样是挨打,他爸妈是怒其不争,懂得收着力道,这两人属于纯厌恶了,下手毫不留情。

爱与不爱,他现在分清了,可好像回不去了。

王夫郎听声音实在凄惨,匆忙推门进来,就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和着血水和灰泥,脸上像个调色盘一样。

“这是怎么了?他们竟把你打成这般?!”

“王阿叔……”吴煦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你该叫我王叔么的。”孩子都被逼傻了,唉。

噢,差点忘了,这个地方好像会生小孩的男人是这么叫来着。他挠挠脑袋,怪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叔么。

好巧不巧,肚子咕噜响了起来,更不好意思了。

王夫郎把怀里的烤红薯翻出来给他,“叔么是来给你送番薯的,吃吧。剩下那些我先收着,免得被你小爹他们抢走,下回你饿了就来找叔么,叔么拿给你吃。”

“嗯!叔么,谢谢你帮我了,但你为什么要帮我呀?”

“叔么,你说我能逃出去吗?我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没吃没喝,睡觉只有那么一床破被子,冻死我了!”

王夫郎听着吴煦边吃边诉苦,心里很不是滋味,“傻孩子,慢点吃,当心噎着了。”

“逃?你能逃去哪啊?到外面没有户籍和路引,也只能做流民或乞丐,天知道什么下场。阿煦乖啊,暂且在这住着,叔么想办法常给你带些吃的,咱好歹还有一条命在。”

“咱忍一忍,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就分家,到时日子就好过啦!”可怜见的孩子。他有心想帮,可日子过得比吴家还不如呢,只能在些小事上尽可能地搭把手。

也怪他当初瞎了眼,信了王文泉是个好的。

说来,他和那王文泉还是同村的,算得上是远房表亲呢。

见吴煦甫一出生便没了娘,吴勇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好刚出生的婴儿,且有刚新寡的王文泉卖惨扮可怜想二嫁,他便心软替他们牵了线。

本以为是成就一桩好姻缘,谁知害得吴煦日子更是难熬。

实在心中有愧。

*

翌日卯时,吴勇一脚踢开柴房门,把吴煦拖到了田埂上。

“你拿着耙,去把那片犁过的地耙平整,我在这头犁地。”吴勇给大儿子指了不远处的一亩地。

吴家田地虽不多,三亩水田,三亩旱田,只一个壮劳力侍弄却是不够的。小儿子和小舅子要读书,王夫郎得料理家里,是以吴煦自小就得跟着一块耕种。年纪虽小,却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只是现下……

“吴煦!你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吴勇犁地的间隙看一眼这头,却发现吴煦有气无力地杠着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原本犁好的地搞得更加坑坑洼洼。

吴煦眼看吴勇收起犁头,怒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像是动画片里会吃人的高大妖怪,吓得瑟瑟发抖。

他怎么就是故意的了。虽然他继承原主的记忆,知道原主往常是怎么做的。但知道不等于会做,自己单是举起耙就很吃力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熊孩子吴煦如今是一点不敢熊了,“阿,阿父,我真的不会,呜呜……”

一旁同在耕种的村人看不过眼,“差不多行了,孩子还小,不会就好好教嘛。”

“是啊,娃哭得怪可怜的,满脸是伤,我瞧着走路还瘸着。”

“前阵子不是还落水了,才大病一场。”

“要我说这吴家啊……”

吴勇听这些人扯开话头越说越远了,赶紧打断,想赶人走,“吵什么,地里这么多活,他不做,你们做啊?你家地里干完活没,咸吃萝卜淡操心。”

吴勇见这么多人围观,也不好再当众教训人。

“行了行了,先一旁歇着去,歇好了再过来听见没!”

吴煦定定地看着他,不回嘴也不动弹,歇好了他也不想干。

等吴勇转身继续犁地了,他当即左顾右盼准备找个方便逃脱的路线,“呸!小爷才不干活。”

趁着大伙不注意,吴煦扔下耙就跑。

他原本是想跑去柳家的,可路过一处田沟时,见有一伙小孩在捉鱼,嬉笑声锯子似的钻进脑壳,两相对比,更显自己凄惨落寞、孤苦无依。

若是在现代,依着小恶霸吴煦的性子,势必要上去踩两脚,踢翻了他们装鱼的竹篓,气哭他们才好。

小爷不高兴,别人凭什么笑得那么开心膈应人呢。

可如今虎落平阳,哎,还是别惹事了。

他唏嘘一声正想走,脑海里画面自动跳转到了瓷娃娃笑得可可爱爱的那一帧。

不对,小爷如今也是有朋友的人,还是那般漂漂亮亮的小仙童呢!

嗷,昨个还说要请瓷娃娃吃饭来的!

他原是想着一定要请瓷娃娃吃上没烤成的鱼,奈何捕鱼、烤鱼都是麻烦事,他要是会的话,也不至于饿肚子了。

不会,倒也不是不能学,可问谁学去呢?

他本来还发愁呢,不过现在……

吴煦看向田沟里的这群孩子,这不是就有现成的“老师傅”。

于是,吴小爷生平第一次自愿低头了,虚心求教道:“咳,你们,你们是在捉鱼吗?可以加我一个,教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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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和以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