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景然和同事分别藏在了离墓碑不远的两棵树后,认认真真地盯着掀起的轿帘。
一个穿着红袍喜服的女人钻出轿子,在无声的喜乐中走向了那块孤独的墓碑。
她没有披盖头,身上的喜服也不是新的,饱满的红色中掺了点过度水洗之后的白,唯一值钱的可能是头上带着的那顶头冠,吕景然定睛一看,这头冠分毫不差,就是他在地窖里发现的那个!
看来他们是遇见正主了。
也是,唯一的皮影戏摊子指引他们走进了那扇老旧的木门,又是唯一的喜轿带着他们来到墓前——所有的诡异现象都从唯一而来,这个“唯一”对应的就是整个混沌的核心。
女人停在了墓碑前,伸手抚过那些缠绕的树藤。冰冷的树藤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恋人,带着湿漉漉的粘液爬上了女人的手指。
突然,她抬起手,一把抓住了放肆的藤茎,另一手猛然摘下自己的头冠,狠狠地砸在了墓碑上。
两边的乐人们还在无知无觉地吹着唢呐,寂静的树林中到处晃动着漆黑的人影。愤怒的新娘疯子一般扑到了墓碑上,干枯的手指狰狞地撕扯着碑上的树藤。
狂乱,嘶吼,欢庆,摇摆……错乱的身形交叠在小小的墓碑前,犹如灯光下的皮影戏,无声地上演着惊悚的剧目。
吕景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红光下的人影像是被烈火烧着了,一股股浓烟蒸腾而起,眨眼间漫向了整个树林。
等等,哪儿来的烟?
吕景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马朝同事所在的位置疯狂打手势。然而这烟不知有什么灵性,迅速遮住了他的视野,吕景然仿佛走进了浓雾弥漫的大山中,周围的树全部消失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唯独耳边响起了一道诡异的铃铛声。
“叮铃——”
聚集的浓烟忽然朝四周散开,流水似的滑进了虚无缥缈的尘埃中。
周围的树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古朴的戏台。戏台上没有人,只有各式各样的乐器摆在那儿,高耸的木架子上挂着一卷红色的帷幕,上面被墨水涂黑了一块,后面紧跟着的字写的是:
第二十出第三折
“周处,我们怎么到戏台来了?”
吕景然差点没被这声音吓出个好歹,他一扭头,同事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戏台底下,严肃地打量着台上的摆设。
“也许……是那女的发疯发腻了,打发我们过来听听曲儿?”
同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有狐疑,有打量,还有一种淡淡的鄙夷。
吕景然被她看得有点拉不下脸,轻轻咳嗽一声,总结道:“反正我们现在安全了,不是吗?”
他“安全”两个字刚出口,还没落地呢,戏台上突然响起一阵幽怨的二胡声。
吕景然:“……”
无人把持的二胡自己举起了弓,上上下下地在琴弦上摩擦。忧伤悲凉的曲调断断续续地飘到两人耳中,将这诡异的情景硬生生磨出了一丝哀戚的氛围。
吕景然浑身打了个哆嗦,扭着脖子对同事说:“你看见了吗,那二胡自己动了!”
“处长,我没瞎。”
哀伤的调子忽然拐了个弯,摩擦出哼哧哼哧的赛马曲。吕景然嘿了一声,正打算上去看看,隐匿在暗处的幕布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撩着嗓子唱了句:
“将军啊!”
吕景然浑身一震,两脚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地上。他愣愣地听着这声叫喊,眼珠子随着飘出的人影落在了戏台中央。
“黄沙没道君埋骨,万里长挥玉门路。”
那人停顿片刻,艳红的嘴角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吕景然知道,她说的是:“你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台上的伶人甩起水袖,发出了一段声嘶力竭的尖笑。
“何足道也!”
所有的乐器在这裂帛一般的嘶吼中同时响起,一时间整个戏台环绕着刺耳的锣鼓声,台上的女人削尖了嗓子,跟着伴奏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吕景然向后退了几步,怔怔地望着这场大戏,脚后跟突然碰到了一截竖起的木头。
他猛然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排漆得光亮的桌椅,两两一座,桌子上摆着腐烂的瓜果点心,每一侧都放着一盏堪比马尿的浓茶。
所有的座位上都没人,可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逐渐消失——腐烂的瓜果变成了风干的核,盏里的浓茶慢慢减少,终于露出了焦黄的茶底。
仿佛有无数个徘徊的幽灵坐在了观众席上,吕景然和同事是这里唯二的阳间风物,也是最无法融入表演的两位。
“周处,这儿好像没有出口。”
戏台之外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黑暗,无论哪儿都找不到指引方向的明灯。他们俩就站在戏台下方,所有观众面前,身临其境地感受着这场宏大的视听污染。
“先看看情况再说,不要轻举妄动。”
吕景然手里紧紧攥着符纸,沉默地望着戏台上那个唱戏的伶人。
浓妆艳抹的油彩下看不出容貌,但吕景然却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她的嗓音。
从混沌在永兰降临的那刻起,这个女人就像厉鬼一般出现在将军庙里,她没有随着吕景然的梦境走向一千年前,却突兀地闯入了周澜平的过去。
是哪儿出问题了吗?
女人的头上依旧带着那顶富丽堂皇的头冠,她看上去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娇俏的步子轻盈地在戏台上流转,散发着这个年纪的女孩独有的青春与妩媚。
但吕景然知道,他看见的女人绝不是这样的年纪。
混沌包含的不止是一个人的过去,还有千千万万颗逝去的流沙,它们聚在一起,共同构建了世界的长堤。
台上的戏似乎唱到了尾声,热热闹闹的乐器停下了,女人忽然甩起水袖,咚一声敲响了戏台边缘的红鼓,漫长的音波回荡在戏场中,引发了台下雷鸣一般的掌声。
他们俩视线所及看不到一个活人,但这掌声却格外地清晰,口哨与喝彩声持续敲打着他们的鼓膜,一个从远处响起的流氓哨越过半空,大笑着喊:“再来一段!”
“就是,再来一段!少爷们有钱,今儿个就点你了!”
女人将脸埋在了水袖后面,一只眼露害羞地望着台下的空气,娇声道:“姐姐们唱得也好听呢,诸位爷可千万别厚此薄彼啊。”
她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回声弥漫在整个戏场中,水波一般散入了黑暗。
吕景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右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浸湿了手上的符纸。黏巴巴的符咒变成了废纸团,遭受着等同于卫生纸的奇耻大辱。
台下的哄笑声再一次传来,女人眨了眨眼,施施然拖着水袖退场了。头顶的戏台突然间陷入黑暗,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擦过吕景然周围的空气,落在了漆黑一片的戏台上。
“玉琳,玉琳你走了吗?”
他好像很失望似的,在宾客们一哄而散的声音中显得分外突兀:“我来晚了,今天学府的先生不准假,没赶上这一场,对不起。”
吕景然和同事站在一片黑暗中,听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没敢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那女人终于收起吊着的嗓子,一片声音从左到右,欢快地飞上了戏台:
“源生,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女人正常说话的时候跟唱歌一样,莺莺啼鸣的嗓音分外清亮。吕景然看不见人,但他瞬间就从这话的语气中听到了雀跃、激动,还有一丝细微的惊喜。
“这个给你,你看你……喜欢吗?”
黑不溜秋的戏台上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响,一束强光从戏台背面打来,在幕布上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光圈。
一个被细绳吊起来的人偶穿着长袍,站在另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面前,僵硬地手上拿着一个细长的物件,它将那物件托到女人面前,另一手局促地放在脑后,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女人被细绳拉住的手指捧着脸,迟迟没有接过男人手里的物件,她似乎十分犹豫,幕布后传来了失落的声音:“源生,这……这太贵重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不,不是这样的,我娘说,我年纪不小了,该考虑成亲的事了,这是我娘家里传下来的,我想把它当成咱们之间的定情信物,你觉得……可以吗?”
穿着长袍的木偶将手里的东西插在了女人的头顶上,女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就在这时,旁边的同事凑到吕景然身边,小声说:“周处,这东西有反应。”
自打两人在那户诡异人家的柜子里发现了这支独特的头钗以后,队伍里的女同事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甭管逃命跟踪还是在一帮看不见的鬼影子里旁观看戏,这头钗都一直躺在她怀里,从来没挪过位。
连吕景然当撬棍用的武器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这玩意儿居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而此时此刻,这支钗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从头到脚散渡上了一层黯淡的白光,钗头倒转,正好对准了戏台上那两只木偶。
作者目前正在复健阶段,会边改边更,争取恢复状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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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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