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之梁看出他有话想说,正欲追问,路到了尽头,情绪也被一抹耀眼的金光,猝然掐断。
闻辞微微地抬起下巴,目视前方,最高处的恢弘,跟着他声音轻轻降落下来:“我们到了。”
一座超脱于现实世界的庞然大物,跟随视角逐渐显露,伫立在独克宗古城的尽头,香格里拉最大的转经筒,现在,正站在他们眼前,耀眼的金光万丈,刺得人浑身发怔,山与佛跟随此刻的生命流淌,而重复循环地转动,闻辞像是被古老的咒语,施展禁制,每一颗鸡皮疙瘩都在跳动。
他深呼吸了一下,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汴之梁没说话,也没打扰,就静静地站在闻辞身边,看他专注于此刻的世界,醉心于自己的感受。
闻辞对生活中的细节,总是比旁人多留一份心,汴之梁愿意把这归结于他对生命的期待,这份期待,延伸出了他温敛的脾性,对他人的体会考虑,对一草一木,都过分专注。
比如上次,他在小馆里,和自己讨论茴香的由来。
还有上上次,在三雅的养殖园,那朵被赋予新定义的晚香玉……
很神奇。
他这个人,说话做事,言谈举止,给人的感觉就像温和的草木。
还是一株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严苛的草木。
“要不要去祈福?”汴之梁主动提议。
大概是运气好,他们这一轮上山的人数并不多,大多都还在公园闲逛,或留心天边更为绚烂的日落,汴之禹正在一旁给妈妈充当人形支架,完全没注意到这头情况。
闻辞在网上刷到转经筒的视频,他很早就想体验一次,自然不会拒绝:“我叫上叔叔阿姨一起。”
汴之梁笑:“哪用得着你叫。”
跟着他视线望过去,在转经筒的右侧,温毓君神奇地出现,正握着扶手,朝他们挥挥:“快来呀~”
汴远舟在后头举着手机,时刻记录妻子。
“走吧,她们可比我们积极。”
或许是人声嘈杂,盖过了部分清醒,或许是人潮汹涌,推着人前行,总之,汴之梁就这样抓住闻辞的手了,直到走到转经筒下,谁也没在中途放开。
这是夕阳最好的时刻,天边起了云彩,与白昼的最后一点色彩纠缠不清,吻别时漫天泛起桃粉色,照得人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闻辞拉着转经筒,自右往左顺时针向前,转经筒重六十吨,约五层楼那么高,人站在底部向上看,需得仰足了头,视线才能摸
到一点尖端。
闻辞将诸身力气汇聚双手,艰难地迈出步伐,缓缓前行,在每一次腰腿发力时,呼吸下意识加重。十个成年人合力,才能勉强拉动,远远地看,就像是人在驮着转经轮走,有种“世间诸苦驮于我身”的错觉。
闻辞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汴之梁,接着是他的家里人,祈福需要转满三圈,少一圈都不行,闻辞并不是个有信仰的人,他不是需要什么寄托才能活下去,如果信仰可以让人免去一切不幸,那么堂前寺庙,又何需要那么多的善信呢?
但此时此刻,他走在这里,摸着香格里拉最大的转经轮,切身实际触摸到了信仰本身,又似乎是另一种感受。
信不信是一码事,因其被触动而滋生的崇敬,又是另一码事。
他的呼吸,跟着前行的节奏,一喘一落……
平静认真地转完三圈,他转过头,发现汴之梁耳朵红得吓人,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闻辞以为他很热,从挎包里找出汴之梁的脉动:“要喝水吗?”
汴之梁接过,象征性地抿了抿,其实只是沾湿了嘴唇,他一边扭瓶盖,漫不经心道:“他们在那边拍照,你要吗?我给你拍。”
闻辞是个很少拍照的人,甚至不常活跃于社交平台,他摆头,远眺向西边的群山。
“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次晚霞,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
闻辞笑了,漫天的晚霞直抵眼底:“我更想记在眼睛里。”
汴之梁被他突如其来的抬头,盯得发怔,火烧云的尾巴燃着,恰好烧在两人视线相撞之间,照得两个人的眼底,都亮晶晶。
像神仙。
这样美的天,总是令人生出一点幻觉……
“我……”汴之梁移开视线,“那,一起吧。”
闻辞顺着台阶连滚带爬:“哦……好好。”
周围站了些情侣,也有白发皑皑的老人,一家三口的小家庭,偶尔走过一两个扛着摄影机大|炮的装备佬……形形色色,五湖四海。
闻辞一边看夕阳,一边看游客,视线回眸时,总会难免扫到汴之梁的后脑勺,他脑后竖起的一小撮头发,逆着光,格外惹眼。
他记起第一次在南小遇见他的场景,音乐教室,汴之梁坐在窗帘前,低头修琴,初春的光落在他身后,脑后一簇短短的小揪,在阳光下像一片翘起的羽毛。
他不知道这个人放下头发是什么样子。
或许和现在的长度相差无几,或许会有强烈的反差,或许会柔和点,或许会更凌厉点……
不过,这和闻辞没什么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
闻辞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晚霞上,颜色又变了,从橙红的灿烂盛大,加深为浪漫的粉,和天空深处的色彩逐步逼近。
突然,汴之梁问:“你知道香格里拉的由来吗?”
闻辞迎着山顶的风,语气淡淡:“巧了吗这不是,我还真知道。”
“哦?”汴之梁看着他,有点好奇,“说说。”
也不知是在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但当时闻辞觉着有趣,自然地就刻到了脑海里:“二战之前呢,西方社会因战争留下的精神创伤不小,在那时,‘乌托邦’的思想流行于社会,涌现了一大批创写世外桃源的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就是其中之一,一位英国作家。”
“希尔顿找灵感的过程中,无意中翻到《国家地理杂志》,他被其中对云南的描写和照片深深吸引,由此自创了“香格里拉”一词,后来将此词运用到他的书中,作为一秘境的代称,这本书,便是那本大名鼎鼎的《消失的地平线》。”
闻辞撑在石柱边,失笑道:“很难想象吧,一本以香格里拉为原型的小说,竟然是由一位从未踏足过香格里拉的外国作家所著。”
每次听闻辞说起这些时,汴之梁觉得,他身上总有一股让人难以移开眼的魅力,吸引着人将所有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他的长篇叙述从不会让人觉得掉书袋,也并没有枯燥反感的说教,汴之梁不清楚那是不是他常年站在讲台上的原因,亦或者,只是他这个人本身。
汴之梁道:“听起来,是个很有条理,又不容辩驳的来源。”
这话使闻辞微微皱眉:“感觉你有别的意思?”
汴之梁在夕阳下轻轻地笑起来,看看他,又放回天边:“我倒听过别的说法。”
“还有别的说法?”
汴之梁弓着腰,屈膝一点闲适地靠在石柱边,悠然道:“但比起你这个,我那只能算闲扯。”
风从苍翠的柏树间吹过,沙沙作响,闻辞的心也因他这点语气,彻底被勾起,偏过头,倾着身子看向他:“是什么呀?”
很多时候,闻辞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话时的许多小动作,诸多原因,使他总是要时时绷着自己,就像戴眼镜那样,他善于给自己戴上各种枷锁,于是属于闻辞的本性,就会从枷锁的空隙间,偷偷流出。
比如现在,他与汴之梁说话时,身后的脚尖正毫无规律,一点点地晃动着,像南美洲的一只闪蝶,安静扇动翅膀。
他歪斜着一点身子,看着汴之梁,浑然不觉,从这个角度看,汴之梁居高临下视角里的他,是怎样一副摄人心魄的美丽。
“是,藏语的说法。”汴之梁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干涩晦暗。
他吞咽一口,默默移开目光。
烧红的霞光打在他侧脸,他被揉进身后油画般的天光中。
“什……么。”闻辞移开得太晚,汴之梁的一举一动,被他尽收眼底,等他迟钝地反应过来,两人间的氛围,已然不太对了。
但强烈的本能驱使他追问下去。
汴之梁的思考使他语气停顿几秒,但又不太接近思考,更像是,筹谋的停摆:“在藏语中,香格里拉意为‘心中的日月’。”
不知是不是闻辞的错觉,汴之梁说完这句话,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很久,霞光从身后的转经轮反射,眼前的诸世沐浴在佛光照耀下。
包括汴之梁。
“很浪漫的解释。”闻辞的声音,像晚霞将坠。
汴之梁笑着:“其实有关‘香格里拉’的由来,说法不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喜欢什么,便信什么。”
他对事物的认知与态度,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过分随和,跟风一样。
“你呢?你信什么?”闻辞突然问。
实在有点好奇,他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关乎任何信仰的执着。
“我?”汴之梁顿住,沉吟片刻,看着他,笑意浅短,“闻老师信什么?詹姆斯·希尔顿还是藏语,理智还是情感?”
闻辞轻轻地愣住。
在无声的对视中,他意识到,汴之梁说的并不是现在,终章的一抹夕阳即将被夜幕吞噬,闻辞表情平淡,站在万籁俱静的前夕,像是天色将晚的最后一朵云,落寞到惊艳。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朋友圈背景,那张自己在某个午后阅读时,不经意随手拍下的书摘。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他刚好看了这本书,汴之梁就突然提起,除非……当闻辞察觉到一点时,谈话意料之中,再次陷入了死
局。
所有的隐喻,最后被闻辞融进嘴角,一笑置之。
汴之梁知道,他的主动,再一次被温柔地摁回。两个人都太聪明,这样的聪明,让他们甚至没理由掀起一场逼问的争吵,只好在一次次主动中,铩羽而归。
身侧,闻辞正安静地远眺群山,视线被拉得很远,在汴之梁出神之际,他突然指着转经轮正对那片天空,眼底盈盈。
“看,月亮爬上来了。”
汴之梁望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是啊,月亮爬上来了。
夜沉下去。
闻辞回到酒店,洗漱完一天的疲惫,他推开露台的窗,在阳台上坐着吹了会儿风,没多久,他回到房间,从包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蓝色笔记本。
他有写随笔的习惯,偶尔也会有日记,全凭心情。
闻辞拧开钢笔,久不动作,笔尖在白纸上停摆很久,洇开一团绿豆大小的墨渍。
他猝然收起指尖,盯着那团突兀的墨团,慢慢地,开始在脑里不停转圈,变成螺旋纹……他猛地抽回思绪。片刻后,闻辞提笔,簌簌而落:
8月21日 晴 大风
你走过我心中的香格里拉。
明天不确定会不会有更新[爆哭]可能会请假一天,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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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Chapter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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