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暗,外边却很亮。
日光破门而入地袭击整个卧房,恰恰好落在床上的一双手上,修长的指尖,在阳光下,轻轻地动了动。
仿佛能窥见皮肉下的血色。
在生物钟的催动下,闻辞悠悠转醒,偏过头,露台处的一束白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抬手挡住。
几点了……
也不知道,汴之粱他们今天什么安排。
和他出门旅行,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不仅吃什么是到了本地才决定,就连每日的旅行计划,也一概不知,对于闻辞这种高度内耗焦虑,善于未雨绸缪的人来说,简直折磨。
他试着自己看了些攻略,紧急补课,却又觉得这样做可能不太礼貌。
这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旅行,闻辞只是个局外人。
闻辞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将将八点半,他胡乱抓了几把头发,照例倒了杯温开水,开启新的一天。
闻辞端着玻璃杯朝露台走,站在落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阳光涌入的瞬间,心跟着整个卧房,倏然通透敞亮,他曝在日光下,原地怔住。
眼前的景象,是前所未有的震撼——整个独克宗古城尽收眼底,云被压得很低,仿佛要落到屋顶上,蓝天却离古城很远,和草原一样绵密广阔,抬头是逛不到边际的碧空,脚下是青瓦成群的矮房。
他感到自己是站在整座古城上,头上顶着天,无凭无依,一时竟有些软腿。
闻辞突然想到,昨天在独克宗古城内看到的那句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八点钟的香格里拉,连日光都泛着瓷器的白。
闻辞此刻的心,却比定窑还要干净。
一声上扬的口哨,掐断他的灵魂,左手边,汴之粱正靠在与之相邻的露台上,与他遥遥相望,他在日光下,朝自己笑了笑:“早,闻老师。”
放肆又明媚。
他屈屈手指,靠着扶手,条纹睡衣从袖口灌进风,不停晃荡,闻辞握紧了水杯:“早啊。”
风把他本就凌乱的头发吹得零散,闻辞又向后抓了抓,顾自喝了几口水,朝汴之梁局促地笑了笑。
“你,一直这样吗?”汴之梁盯着他。
闻辞犹疑,不太清楚他指的什么:“哪样?”
汴之梁伸出手,点点自己的手腕处:“起这么早。”
“我感觉你睡眠似乎很少,是不是网上所谓那种,高精力人群?一天睡四五个小时也很有精神。”
在汴之梁的印象里,几乎没见过闻辞因为劳累而疲惫的状态,那种在堂惜年和郭祁脸上经常看见的“眼下乌青”,“双眼失神”从没有在闻辞脸上出现过。无论何时见到他,永远是文质彬彬,儒雅温和的模样。
好像,他天生如此,生来就是闻老师。
闻辞端着水杯,偏过头:“嗯……大概吧,我读研那会儿做项目时,一天大概也就只睡四小时左右。”
“不困?”
“做事情的时候,不会困。”闻辞唇角弯起,目光汇集在他身上,“你写歌的时候会困吗?”
他很善于等价对换。
“累了自然就困。”汴之梁苦笑,“不过更多时候是烦躁。”
“艺术家是这样。”
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由衷,但汴之梁终究被逗笑,自然而然当成了一句揶揄,点着他直摇头。
“不过我很好奇,你也会有烦躁的时候?”
闻辞以为,他是那种永远笑吟吟,耐心从容地对待一切事物的人,即便被人惹生气了,也只会带着微妙的笑意,一拳砸到人脸上,再施施然地甩甩手。
事后,还得礼貌客气地同人说一句“抱歉啊”。
他这样的人,耐心被折磨到极致,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有。”汴之梁的笑意停在眼尾,还剩下一抹读不懂的情绪,“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这话……对我误解啊。”
闻辞结巴了一下:“什么……”
汴之梁转过身,直起一点腰背,单手撑靠在露台边,似笑非笑:“感觉你对我印象蛮好的,是我的错觉吗?”
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无外乎遭到了心上的人拒绝,除去闻辞自己的原因之余,汴之梁也只能归结于是他还不够好,还达不到闻辞的标准。
闻辞眼神逃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结在阳光下清晰地滚动一下,汴之梁的视线追随,也默默地跟着咽了一下。
“这有关系吗。”闻辞低声嗫嚅道。
“哦,不是错觉。”汴之梁声音轻快,夹着那丝笑意,让听的人心尖也快飞起来。
他又摇了摇头:“没办法啊,我必须要这么做。”
闻辞本能地发问:“为什么?”
话到这里停顿,汴之梁故意沉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半带轻笑,从容道:“因为我要追你啊,得表现好一点才行。”
“闻老师可不可以给我打满分?”
闻辞呆滞。
他站在日头下,因他这句话,突然头晕目眩,好似天地在旋转。
他毫无防备这个话题会在二人间再次提起,就像是晨起一句“早安”稀松平常,他因这句话惊慌失措,头脑空白,而汴之梁却始终悠悠地在香格里拉的蓝天下,笑盈盈看向他。
提起有关爱的话题,闻辞一败涂地。
“逗你的。”汴之梁终于站起来,轻轻地溢出笑容,“别当真,我看你迷迷糊糊,这会儿醒了没?”
闻辞迟钝地在一地狼狈中,捡回自己的思路,他握着水杯,脚步已经向后转:“我去洗漱了。”
汴之梁在最后抓住他一片衣角:“等你吃早饭啊——”
直到推上落地窗,闻辞还觉着那声音犹在耳畔,他胸如擂鼓,震耳欲聋,只敢响在这仅属于他一人的卧房内。
这太糟糕。
这感觉。
不太妙。
意外,早晨众人选择了闻辞随意提起的一家早餐店,他们原本在纠结,究竟在酒店里吃不会出错的中餐,还是出门打野。
在大堂纠结了五分钟,闻辞微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那是他昨晚,无意中刷到的一家本地餐厅,专做早餐,地道的藏民饮食。
他以为会被忽略,没想到众人一拍即合,就这样,八分钟之后,闻辞这会儿已经坐到了早餐店里。连他自己也没吃过纯粹的藏族早饭,实在害怕踩雷,毁了大家一整天的心情。
温毓君把倒好的热茶推到他跟前:“我第一次吃藏餐,小闻,你在这边待得久,有尝试过吗?”
闻辞接过茶杯:“我来这边不久,以前也只在外地吃过,应该不太正宗。”
“妈,人闻老师今年才来呢。”汴之梁接过话茬,“你不如问问您儿子。”
温毓君朝她挤挤眉心。
闻辞纠结许久,最终还是问出口:“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我看附近挺多早餐店。”
“不看啦,就这家。”温毓君慈眉善目看着他,“我和先生在国外时,就很喜欢体验不同国家的民俗文化,尤其是吃的,中国人秉承’来都来了’的信条,难不成到哪儿都得吃家乡菜?”
“难吃再说,重在体验嘛。”
好一个重在体验。
闻辞是个太看重结果的人,所以他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每次出行,都力求达到完美与绝佳体验,像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每一步,都需走得分毫不差。
读书如此,工作如此,感情如此。
他没办法重在体验,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奔着结果去的。
闻辞抿唇,默默地笑笑。
直到喝下第一口酥油茶之前,闻辞都抱着最低的期望值,但这家名为“雪域天珠”的店,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桌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嗯嗯”赞叹。
汴远舟咬着青稞饼,不住点头,但闻辞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们吃白人饭太久的原因。
然后,汴之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很不错啊。”
“意外吧,你觉得怎么样?”
汴之梁没有抬头看他,专注着盘里的食物,这次,独独是闻辞望着他……
他一直不是个被上天眷顾的人,走到今天,闻辞从没有仰仗过运气,做成的每一件事,全凭自己。那些旁人看来他唾手可及的东西,闻辞背地付出了诸多。
旁人嘴里的学业天才,是闻辞舍弃了几乎整个童年的娱乐时光换来的;世俗眼里的优秀工作,是闻辞熬出了一身的病,在医院做了一个月的针灸理疗换来的;于是,他没有可供社交的“童年话题”,当堂惜年她们在谈论小时候看过的动画时,他插不了话,当学生问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是什么,他回答不上来。
于是他现在开不了长途,也无法久坐。
从小到大,他想要做成什么,就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一点点偷懒的机会,都不可以有。
意外,奇迹,闻辞的一生,从未寄托过这两个字,就连赵嘉鸣背叛他时,他也从未祈祷过对方回心转意,他一直是一个认死理,又很努力的人。
直到……汴之梁的出现。
他这个人,脸上就写满了两个大字——“意外”,从他降临在闻辞的生活中,就带来了许多意外,闻辞拒绝过,逃避过,千方百计,最后无一例外,兜兜转转,在某个街角转头,又遇见汴之梁。
他缜密地过了二十八年,然后,碰见了任达不拘、风一样的汴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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