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看见他的逼近，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汴之梁走到元杰海旁边，利落从后边抓起一把凳子，猛地拖过，高高抬起——元杰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抱头，做出格挡势。
等了会儿，在无声的寂静中，元杰海松开双手，瞧见方警官正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看向身侧，汴之梁居高临下垂着眼，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他全部视线，他被这股目光盯得无所适从。
汴之梁扶住椅背，面无表情地落座在他旁边。
方警官看看他，抿嘴摇头。
整屋都像是松了口气，尤其是闻辞，他是真觉得汴之梁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也不奇怪。
“方警官……这，我咋说啊。”元杰海瞥过几眼汴之梁，别扭为难。
方警官一边打字，道：“该说什么说什么，把刚刚的架势拿出来。”
大抵是又想起他刚刚在学校的场面，元杰海和汴之梁对上目光的当即，迅速撤回，他是真对这人有些犯怵，总觉得心底毛毛的。
只好干涩地笑了两声。
“这是我和闻老师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来算什么……”元杰海嘟嘟囔囔。
闻辞的伤口并不算疼，事实上他甚至不太在意这些伤口的存在，只是觉得有些累，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元羽家长，来龙去脉我已经详尽告知过您，所有制度都是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进行的，元羽本人在班上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并没有出现过你说的那些现象。”
“但终究还是在义务教育的体系内，就不能完全忽视学习的重要性，可以不会，但不能一点不做，我不体罚学生，所以重心会放在和家长的沟通上，这是需要你们的配合，我给元羽监护人打过数次电话，都无人接听，可学生的学习情况我必须要及时反馈，这件事上，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元杰海歪头斜肩看着这个满身书生气的小学老师，凶眉恶脸，抬起手又要指人：“嘿——你个……”
闻辞镇定端起茶杯，吹开氤氲。
话没说完，哑然中断，汴之梁只是起了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压到的衣角，元杰海抬着的手，就悻悻收回。
他心里窝着气，嘴上却不饶人：“是喽是喽，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谁让这群当老师的金贵呢，那都是国家栋梁，我们这些人就是野草，活该被欺负，不能吭声，碰上这样的老师元羽倒八辈子霉！可怜喽娃儿……”
得。
闻辞知道，一句没听进。
“你……干什么。”元杰海突然后仰身体。
汴之梁并未大动作，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远看，又近看。
“别以为我不敢和你动手啊。”
汴之梁喝完茶，盯着杯沿，淡淡“哦”了一声：“刚刚没听清，还说什么东西在叫。”
三人都望向他。
元杰海后知后觉砸出味儿来：“你个小白脸我忍你很久了，我今天非得……”
方警官提示性咳了两声，看看汴之梁，又看看元杰海：“好了。”
元杰海逮着口子就要借题发挥：“警官，这次你看见了吧，就是他们仗势欺人！我一个人去学校，也没人给我做个证……”
眼见元杰海又要开始，闻辞硬着头皮准备重新开始磨嘴皮子时，耳边突然响起声音。
“你有什么资格评判闻老师的业务能力？说我们人多势众，请问这位先生，是谁一到学校就对女老师咄咄相逼，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尊严，元羽在教室外站着被人指点，被同学议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有因为他的难堪停下手吗？”
元杰海骤然哑声。
“你大可去学校随便找个人问问，闻老师一个人需要带三个班级，每个班级五六十个人，一人一本家庭作业他每天就需要批改一百六十本左右，这还没算随堂作业，每天逐条回复你们的消息，他还要不要上课？要不要写教案？”
“向芽你认识吧，从前在南城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跟秀秀家里是邻居，你回家可以问问她姥，从她到闻老师手里后，有没有交过一分学杂费，生活费，你很清楚闻老师究竟是不是好老师，你只是装看不见，你不是为了孩子，你只是自私。”
元杰海张口想反驳，但对上汴之梁的目光时，又顿然失了气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
“我……”
在闻辞还没有从大段话中回过神来时，汴之梁的声音再度传来：“当然，我并不会期望你这样的人能够理解，闻老师对这份职业的坚守和忠诚是你永远无法明白的，他通宵写教案熬出一身病，为了家访跋山涉水连口水都喝不上的时候，大概也没想过自己要面对的家长是这样的人。”
汴之梁把见底的塑料杯捏碎，扔进垃圾桶。
“闻老师留你面子，但我不会，如果你对南小的安排不满意，就请自行转学。”
闻辞在这样的独白中，恍然愣了神，他无措地转过脖子，望着汴之梁的脸，一瞬间感到很陌生。
他从未追求过他人的口中的肯定，以此确立自我价值，闻辞向来对自己要什么想得很清楚，职业规划也比同龄人明了，在他读大学之前，闻辞就确立了自己的职业方向，他很明白，自己将来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过分追求他人的认同，便会丧失自我。
闻辞一直觉得那不重要。
但直到今天，此刻，他听见汴之梁的这一番话，才愚钝地体会到，那份被自己掩埋至深，不见天日的期待。
方警官看两边谈得差不多了，这时才顺理成章地总结：“行，元杰海，让别人道歉的事呢，你也就别指望了，毕竟你先动手打了人家，道来道去也扯不清楚。”
他拿过辅警手里递来的资料，抖落齐整，对他们道：“你呢，实在不满意，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是可以转学，人闻老师也要上课，你耽误这会儿功夫，其他学生家长到时候又来找我闹，我这派出所是菜市场啊？不干活了？”
元杰海跟警察打交道已是家常便饭，性子都磨皮了，见状直接趴到上了桌子，头伸到了电脑旁边，笑嘻嘻：“方警官，你看我这个身上也有伤，他们是不是也得赔我点……”
方警官抬眼，冷冷的。
闻辞没说话，已经好脾气地从口袋里开始摸钱包，桌子上突然飞出一沓钱，红红地散了一片，闻辞顿住。
“哎哟……老板，还是你会做人！”元杰海扑到钱上去，方才的戾气也没了，笑逐颜开，汴之梁收起钱包，毫无神色，他走过来，扶住闻辞，“走吧。”
他回头，快速打了个招呼：“方警官，那我们先走，有事电话。”
“嗯行。”
闻辞委婉地推了推手，两人慢吞吞地往外走，他酝酿好久，才艰涩道：“钱我会还给你的。”
汴之梁既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沉默的伴在他身侧。
没办法，现在的形象实在不宜面对学生，闻辞不得已请了半天的假，在最重要的学期尾发生这种事，他一时也提不起别的兴趣。
汴之梁没说安慰的话，只是问他，要不要去店里喝杯咖啡。
闻辞不太想回家，更不想去学校，他没多想，爽快说了好。
走到门口，才发现汴之梁换了车。从前沉闷的路虎摇身一变，成了设计风格独特的奔驰。
闷闷地两声喇叭，后视镜自动转出，在汴之梁替他拉开车门的间隙，他主动接过手，问了句：“你换车了？”
汴之梁站在警局的蓝白色招牌下，风从他后脑勺吹过，扬起无端的碎发，他散漫的腔调蔓延开来：“是啊，你喜欢的奔驰。”
说完车门便被关上了，闻辞看见他从车头前绕过，又听见主驾开门的声音，他手里紧紧抓住安全带，脑子里还全是他方才漫不经心的语气。
和神情。
闻辞深呼吸一下，抓回理智。
也是车发动后，闻辞才笨拙地回忆起，自己是在哪里说过这句话——开往香格里拉的路上，两人提起混动车，随口而言的话题。
他没想到汴之梁会记住，还当真了。
一路上，闻辞都没说话，他偏头靠在安全带上，随着路的颠簸转弯，左摇右晃，汴之梁看了眼副驾，默默降下四指车窗。
风一瞬间从外边灌进来，焕然一新。
像是突然被吻了一下。
不知谁家种的桂花树，香满路，车从街道上穿行而过，披了一身花香，等到转过弯，才发觉前面种了整整两排金桂。
是政府昨年规划的绿化带，汴之梁还以为，要等很久才会开花。
它看起来实在太像枯木。
“这么快就开始掉花了。”闻辞看着窗外满地凋零，一路洋洋洒洒，铺了满地金黄，车胎从其上碾过，留下满路花泥，连胎面也裹挟上花的残躯。
“桂花就是这样，一边开，一边掉。”汴之梁透过挡风玻璃，扫向窗外，他说这样的话，竟然不觉得感伤，反倒叫闻辞听出“活在当下”的豁达。
他并不认为这是对汴之梁的滤镜，因为他原本就是洒脱的人。
闻辞把头往床边凑近，用鼻子去够空气的限时芬芳：“我以前写过一个随笔，里面有一句，我写的桂花。”
“是什么？”汴之梁嗓音轻柔。
“我说，落花是树流的眼泪。”
枯木逢春。
ps：第38章增添了一段闻老师和汴之梁说自己喜欢奔驰的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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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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