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越昭第二次踏进金銮殿。
上一次她带着一头的伤懵懵懂懂地走出金銮殿。
这一次,她换上了公主的正装重新迈入金銮殿的门槛。
大殿之上,她从中间大道走入,两侧洪水般压来的官员皆回身望她,群狼环伺,她目不斜视。
越璟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严肃,隔着玉冕,神色不辨。
越昭走到正中央,停住,行礼。
左侧不知哪位官员先声夺人:“公主先说说与何祥究竟是何关系!”
越昭一个眼神都没给声音来源处,而是抬头直视越璟,等待他的发话。
视线交集,越璟终于开口,惜字如金:“说说吧。”
越昭微低首答道:“臣与何祥并无旧识。”
顿了顿她说:“但与何祥的夫人确实有旧。”
边上那道声音像是抓住了小辫一样,抢了话:“公主莫要混淆圣听,那日抄家不少侍卫都见到公主徘徊于何祥的家门前,定是还有其他的端倪。”
越璟斜斜瞥了一眼开口的人,又重新看向越昭等待她的解释。
越昭终于侧首正视说话的人:“陈尚书,本宫与何夫人相识于市井,从前更是不知她是何人的夫人妻子,你一张空口白牙就要污蔑本宫?”
开口的正是老熟人户部尚书陈广风。
“谁知是怎样的相识,说不准那会儿正趁机销毁什么重要物什,事关重大,是否污蔑陛下自有判断。”陈广风冷哼。
越昭嘲讽一笑,重新望向越璟:“那日臣出现在何家门前是为最后送何夫人一程,若臣是陈大人口中的同党,又怎会愚蠢到在何家风尖浪口之时明晃晃地现身?”
越璟揉了揉太阳穴,略显不耐:“胥从钰,你去查查公主近日的行程,再作上报,此事就先这样了,永仪你先下去吧。”
陈广风明显不服气:“陛下,公主与此案尚有干系,本朝可是从未有过未洗清嫌疑前就放任游走的惯例啊!”
其他朝臣无人应答,也无人反驳,越昭按着眉心问:“胥从钰很快就会将记录呈上,你想如何?”
陈广风一副陛下要给个交代的架势,维持着双手持笏的动作,却又不说话。
越昭垂眸若有所思,站出来解了围:“既然陈大人口口声声不放本宫离开金銮殿,那本宫就在这儿站着了,等什么时候还本宫清白,本宫再正大光明地从这金銮殿出去。”
因为何祥的案子,早朝一直开到了现在,还有不少的事要议,官员们听到这儿为难地交头接耳,渐渐起了不少异议声。
越璟叹口气,看向越昭,越昭福至心灵地跨出一步,转过身面对朝臣朗声道:“本宫继受皇室血脉,与陛下一同托体于先帝,已册封公主诰命,受封后宫统领女官,站在这金銮殿究竟有何不可!”
议论声霎时停止,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小声的辩驳:“公主是女子,从未有女子在朝堂上久留的先例,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
越昭微笑:“就诰命等级而言,本宫居于一品,在场诸位有谁能与我共列一行?”
先帝驾崩,两位丞相先后离朝,更有被抄了家的姬氏,如今朝堂上确实不再有一品官员。
在这一点上无可辩驳,还欲辩上一两句的顽固像是被堵住了嘴似的,难受得紧,左思右想意图寻找其他论点。
越璟等了等,懒洋洋似的结束了话题:“公主姓越,与朕继为一体,身为皇室血脉理应情兼家国,在这儿站一站,不妨事的。”
皇帝发了话,其他的就是再有异议也不敢宣之于口了。
万筠松适时地站出来道:“陛下,经江州一行,臣认为税改势在必行。朝廷缺钱,百姓穷苦,银钱真正流向了何方?”
她转身面向朝臣,态度谦卑:“不知诸位大人可曾想过?”
朝臣不语。
重新面向越璟,万筠松道:“前往江州前,陛下交予臣三项要务,其一简并杂税,其二向田赋与户籍征税,其三以钱银逐次替代实物课征。臣有愧于陛下未能在江州完成陛下嘱托,更是令朝廷失去一位肱骨之臣,诸位同僚就着江州总督的急信就将何大人打为山匪同党未免操之过急,何时江州的事务不先问过百姓,便只轻信于二两信纸?当日山匪下山,连伤了多少百姓,多少嵩县的家庭,大人们可曾查验?”
她叹了口气:“豪强庄园连土阡陌,庶民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投身为佃,庸调便不行,庸调不行,地方上缴数额却依旧如数,致使杂税并起,哀鸿遍野,臣认为此番办事不力责任全在臣等身上,臣等未料及当地势力丛生,不仅使何大人遭难,更使得陛下之令暂缓,但臣恳求陛下以及诸位同僚,税改乃当今历朝所迫切之务,是乃天事,前有何大人以身死为示,何尝不是一番警醒——改制已是刻不容缓。”
朝中陷入寂静,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改变祖宗之法才是霍乱的根源,顺应天道、自然而为方是大国賡续千年之道,上天降下祸事便是警示与惩罚,再改不行啊陛下!”萧伯涯期期艾艾道。
朱右清看令他一眼,凉凉道:“想来萧大人一届礼部侍郎应当不用操心改制之事,西戎近来纳贡之物礼部可曾登帐完毕?”
萧伯涯笑:“你我共为历朝臣子,为陛下分忧自是你我分内之事,何关职位?更何况礼部的事就不烦朱学士这样的大忙人操心了。”
越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旁观朝臣吵架,暗暗感叹,这样一吵,倒是无人再提起何祥了,也无人再提着他被扣上的勾结山匪罪名了。
万筠松对着萧伯涯道:“老家顺应天命,无为而治,蠲免赋役,是为开国之策,高祖秉老家之治历朝得以延续至今,时随世异,以不变无法御万变,所遭之事更是**而非天命,百姓流离而役力不行,役力不行而上下窘迫,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没等萧伯涯再说话,越璟手指敲着座椅出声:“好了,吵了半天也没给出个对策。”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此时若说出个什么,万一下回还是一场空责任又在谁?
越昭轻咳:“诸位,不妨听本宫一言,方才万大人所言,豪强并起,兼并土地,致使百姓或流离或委身于佃农,庸调力役渐少,故本宫认为转向户籍田亩征收之策并无过错;同时杂税繁杂,层层克扣,致使朝廷国库空虚,故而简并杂税一策也无可指摘;以银代征更是毫无错漏,即使早先有另不得流通银两,可当今民间早已更迭,银钱流通便捷商事,繁荣交易,更是一股大势,朝廷以银征缴也是顺应了这大势。”
“故而早先这番初衷并无不妥。”越昭说,“只是怕是贪多嚼不烂,不妨先从清丈土地,盘清人口开始,今日的黄册与鱼鳞册怕已是数十年前的老黄账了,翻一番不妨事,也不算坏了初衷。”
一时朝中无人作答,过了许久万筠松才思忖道:“公主所言有理。”
她想到了在嵩县的高楼之上,文王拍了拍她的肩和她说他们操之过急的场景,陷入了回忆。
朝堂上也无人示作反驳,最后越璟说:“公主的提议既无人异议,便先从江州开始罢,万爱卿上回你办事不力,便罚你再走一趟,此番务必丈清江州土地。”
说到江州他的眼光中狠戾渐露,但很快一闪而过。
胥从钰适时回到朝堂,越璟宣了他进来,重新看向越昭,越昭隐约在摇晃的玉帘后看到越璟眼里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似真似幻并不真切,她不明所以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同众人一齐看向新进殿的胥从钰。
胥从钰呈上了一本册子,言道上面记录了公主日常的出行记录及相与人群,越昭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本由宦官转交的册子,她竟从不知道自己的行迹被这样记录过。
胥从钰目不别视,抱拳开始一条一条汇报,越昭额角的青筋跟着一跳一跳。
“九月下旬公主出宫至得胧酒楼……十月中旬公主出宫……在何祥夫人的书肆购过一册书籍,此后便无交集。……十月下旬何祥夫人离京,公主见她一人收拾衣物,一时不忍令侍女上前帮忙,期间公主并未与何夫人言语。”胥从钰最后一字一句地说,如同汇报公事。
等到语毕,越昭狂跳的心一时静了下来,耳边全无声音,她诧异地瞳孔微扩,垂下眼睫遮掩心事。
越璟合上手里的册子,不咸不淡道:“既无疑点,便退朝吧。”
说完就转身掀起帘子离开了。
越昭没有动,侧过头看向胥从钰,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百官齐跪恭送皇帝,越昭才回过神跟着跪下。
起身后,胥从钰朝她抱拳:“公主,请吧。”
越昭没应,但转身就走,心里的疑团交集杂乱,到了马车上她掀开车帘的一角轻声问:“是陛下授意吗?”
胥从钰垂眼不语,半晌后拉了拉手中缰绳,马蹄扬起。
越昭冷脸放下车帘。
朝中众人四散,越璟站在明黄的帘子后没有再走动,静静地站了许久,最后他对身边的太监元富说:“传江州总督申和海进京述职。”
“是。”太监独特的嗓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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