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没事吧？”
安炘扶着宋要娣往门里走时，指尖触到她胳膊上的汗，黏糊糊的。宋要娣反手扣上门闩，铜闩“咔嗒”落进锁扣，她才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后背贴着门板缓缓往下滑。青砖地凉得透骨，她却浑不在意，重重呼出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连声音都带着颤：“炘哥儿，咱回来吃口饭……没事，都没事了。”
安炘蹲在她面前，看着她鬓角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眼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灰——方才从贾府往外跑时蹭的。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问：“嫂嫂，安万仕是不是这些年……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他的目光太直，像井里的水，清凌凌地照得人无所遁形。宋要娣心里咯噔一下，慌忙错开视线，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指尖在青砖上划了道白痕，她拍了拍后裤腰沾的灰，灰末子飘起来，呛得她咳了两声，“我先去做饭，不然该饿肚子了。”
安炘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劲不大，却攥得很稳：“嫂嫂，你难道不知道安万仕他……”
宋要娣猛地回头看他，眼里的慌乱藏不住了。她挣了挣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恳求：“炘哥儿，别问了，也别说了。”她的指尖冰凉，碰了碰安炘的手背，“我护不住轩哥儿，更护不住你。我只是个乡农，就只是个乡农而已。”
她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眼眶有点红：“你跟轩哥儿现在都在我身边，就够了。已经很好了。我不要别的什么，你懂吗？轩哥儿是我的儿子，你……你亦是我的孩子。”
安炘的手不自觉松了。他看着宋要娣泛红的眼角，突然想起方才在贾府门口，她把自己往黄包车上推时，指尖攥得有多紧。“难道……”他的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你早就任由他跟宋江铃的事了？”
他原以为嫂嫂只是性子软，却没想过她竟是这样忍气吞声——
宋要娣反倒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她抹了把脸，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慢了些：“炘哥儿，他们本是一对的。”灶台上还放着早上没洗的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你留过洋，该知道外面的事吧？男人娶姨娘的多了去了，你们学洋派的，不也讲究‘自由恋爱’？家有妻室，外头还有‘女朋友’的，不也比比皆是？”
她指了指院墙外：“对门那家绸缎铺的少东家，前阵子刚跟未婚妻退了亲，要娶他留洋时的同学呢。这世道就这样。”
安炘跟着她进厨房，看着她舀米下锅，米落在铁锅里“沙沙”响。“可你……”
“我？”宋要娣打断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发亮，“你哥肯让我跟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在说给灶膛里的火听，“我刚到安家大院时才十六，他那时……只当我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若不是安家家规严，不许随意休妻，我怕是早被打发回乡下了。”
安炘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哪里都不对。嫂嫂会记账，会算布料的成本，甚至比安万仕更懂哪些料子时兴——上次他们去报社路上聊着天，随口说京里时兴暗纹缎，嫂嫂第二天就安排进了货，果然卖得极好。她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为什么偏要这样说？
“为什么嫂嫂还要帮他说话？”安炘忍不住问，“你明明比他会做生意，他……”他想说“他配不上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宋要娣把他往外推了推，不让他靠近灶膛：“炘哥儿，你不懂。我原本的家什么样，你不知道。”她往锅里添了瓢水，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脸，“现下有轩哥儿了，我不想他是个没爹的孩子。”
她停了停，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当……就当我喜欢你哥吧。”
安炘站在厨房门口，说不出话。他不懂。留洋时见过的女同学，有的办了女校，有的开了铺子，个个活得鲜亮。为什么嫂嫂明明有本事，却偏要守着这样的日子？难道就因为轩哥儿？他没见过母亲——母亲在他记事时就没了，但他知道轩哥儿有多乖。那孩子每天从私塾回来，总会先问“娘今天开心吗”，有了趣事也总拣好听的说，生怕惹嫂嫂烦心。
饭摆上桌时，轩哥儿还没从私塾回来应该是去高老师家里了。安炘扒着饭，心里堵得慌。宋要娣给他夹了块肉：“快吃，菜要凉了。”
吃饭间，大门的响声引得两人放下碗筷，嘈杂声从门墙后传来，好似来的人还不少，妇人感觉不对。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人之多不少，吵闹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
宋要娣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她脸色一白，猛地站起来：“炘哥儿，你先回房！”
安炘也跟着起身：“嫂嫂，怎么了？”
“别问！”宋要娣把菜碗往他手里塞，推他往厢房走，“把饭带进去吃！快！”她的手在抖，却还是用力推了他一把，“听话！快进去！”
安炘皱着眉，没再犟。他知道自己跟着出去，多半也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添乱。可刚走进厢房，听见门外嫂嫂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她扣房门的声音——“我出去看看，你就在屋里呆着！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听到没有？炘哥儿最听话了。”
门被轻轻带上了。
安炘坐在桌前，看着碗里的饭，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扒拉了两口，心里越来越烦躁，“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是自己太放松了吗？安家大院被烧时的火光还在眼前晃，父亲不知生死，大哥至今下落不明，安万仕又是这副样子……好多事都没弄清楚，他却窝在嫂嫂这里，像个躲事的懦夫。
窗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好像有人在喊“安玉”，还有人在骂骂咧咧。安炘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不知道外面来了什么人，也不知道嫂嫂能不能应付。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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