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门被安玉“吱呀”一声推开时，他手心还攥着没吃完的半碗饭。门外的说话声像浸了水的棉花，闷闷地堵在耳朵里，他坐立不安了半晌——嫂嫂方才那慌乱的样子，绝不是小事。
刚看被推开的门，就看到跨过门槛，就看见安玉扑倒地上，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的血痂蹭在青砖上，留下点点暗红。安炘心里一紧，快步冲过去扶他：“二哥！你怎么弄成这样？”
安玉被他一碰，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安炘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炘……阿炘你救救二哥！快救救我！”他的眼睛通红，混着血和泪，糊得满脸都是，“是徐八！对，就是徐八！他鲅不是人，他草芥人命，他要打死我啊……今天突然带着人冲到铺子里，把我往死里打，还追到家里来了！”
安炘皱着眉扶他，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淤青，硬得像块石头：“他为什么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要你！”安玉突然瘫坐在地上，双腿发软站不起来，只顾着抓安炘的裤脚，“他说你要是不跟他走，就不放过我！还要……还要对轩哥儿下手！”
“轩哥儿？！”安炘心里“咯噔”一下，哪还顾得上地上的安玉，猛地站起身就往大院跑。嫂嫂最疼轩哥儿，徐八拿轩哥儿要挟，嫂嫂定然难办。他越跑心越沉——原来自己还是给嫂嫂添了麻烦，从回来到申城那天起，他就没真正让嫂嫂省心过。
正屋院里，宋要娣背对着他站着，脊梁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着却不肯弯的芦苇。她对面站着个壮实的男人，黑褂子紧紧贴在身上，领口敞着，露出胸口密匝匝的汗。安炘走近了才看清，那男人额前有道疤，斜斜劈过眉毛，一直划到脸颊，像是被刀豁开的，在檐下昏黄的灯光里，泛着狰狞的白。他胳膊上的汗液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淌，亮晶晶的，黏在黑布上，看着又油又腻。
徐八的目光早黏在了安炘身上。方才在铺里听安玉哭哭啼啼地说“天仙似的弟弟”，他还当是夸张，此刻见了真人——安炘穿着件月白的小衫，头发飘得松散勾人，眉眼干净得像刚洗过的瓷碗，连跑过来时微微泛红的耳尖，都透着股清嫩气。徐八喉结动了动，眼神发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他要定了。
宋要娣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安炘的瞬间，脸色“唰”地白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你怎么出来了”，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着，一个字也发不出。再往安炘身后看——哪有安玉的影子？她瞬间明白了，定是安玉把事捅给了炘哥儿，用轩哥儿逼他。
“阿娘！”
院门口突然传来安逸轩的哭喊。那孩子背着个小布包，显然是刚被人从学堂带过来，看见院里乌泱泱一群人，吓得小脸发白，转身就往宋要娣怀里跑。可还没跑两步，徐八反手一捞，像拎小鸡似的把他夹在腋下。
“放开我！你放开我！”安逸轩手脚并用地挣扎，小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他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对过他，又怕又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徐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就在他屁股上“啪”地打了一巴掌。那巴掌力道不轻，安逸轩疼得“哇”地大哭起来，小手在徐八胳膊上又抓又挠，指甲都抠出了红印。
“快点的！”徐八冲宋要娣吼了一声，夹着安逸轩的胳膊收得更紧，孩子哭得快喘不上气了。
“你先放了轩哥儿！”安炘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很稳，“我跟你走。”
徐八挑了挑眉，还真松了手。安逸轩“咚”地掉在地上，刚要往宋要娣那儿扑，安炘弯腰把他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的灰，又揉了揉他发红的屁股，柔声道：“轩哥儿不怕，会没事的。”
安逸轩抽噎着搂住安炘的脖子，小脑袋埋在他肩窝，还在小声哭。安炘把他递到宋要娣怀里，宋要娣接过孩子，手指死死攥着安炘的衣袖，指节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炘哥儿……是嫂嫂对不住你……嫂嫂没护住你……”
安炘笑了笑，摇了摇头。嫂嫂哪里欠他的？这些天似乎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他看着宋要娣把轩哥儿紧紧搂在怀里，那模样让他心里发酸——轩哥儿多好，有娘疼着。不像他，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安万仕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嫂嫂当年嫁到安家，大约才是真的委屈。
徐八在一旁催得不耐烦：“走了！”
安炘最后看了宋要娣一眼，转身跟着徐八往外走。院里的风刮过，带着晚夏的热意，却吹得宋要娣浑身发冷。她抱着轩哥儿，看着安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院里的人都走光了，宋要娣抱着轩哥儿追到门口巷子里人塞得走不动道，可自己又无能为力，扫了眼大院，母子俩走进书房。安玉正坐在桌边给自己上药，拿棉球蘸着烧酒往脸上擦，疼得龇牙咧嘴。看见宋要娣进来，他眼皮都没抬。
宋要娣把轩哥儿从怀里放下来，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对着安玉，她轻声问：“宋江铃，真的有这么重要？”
“你不配提江江！”安玉猛地放下棉球，烧酒洒在桌上，溅出点点水渍。他抬眸瞪着宋要娣，眼睛赤红，“要不是你！当年我早就跟江江成亲了！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呵。”宋要娣突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又冷又轻，像冰碴子落在地上。
这声笑彻底戳破了安玉的伪装。他猛地站起来，掀翻了手边的药碗，瓷碗“哐当”碎在地上，烧酒混着药渣流了一地：“你笑什么？！就是你错了！都怪你！宋要娣我告诉你，全都是你的错！”
“徐八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窝囊废。”宋要娣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样子，声音平静得可怕，“你除了会对我发脾气，还会什么？为了宋江铃，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推出去当筹码，你还有什么用？”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
“你说什么？”安玉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眼睛瞪得溜圆。一个乡下出来的乡农，竟敢嫌弃他？今天打了他一巴掌就算了，现在还敢说这种话？他胸中的火气“噌”地窜上来，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宋要娣和轩哥儿——宋要娣被推得往后踉跄两步，后背撞在门框上，疼得闷哼一声。安玉却看都没看，摔门扬长而去。
“阿娘！你没事吧？”安逸轩吓得扑过去，拉着宋要娣的手晃了晃。方才安玉吼得厉害，他想反驳，却被宋要娣悄悄捂住了嘴，只能憋着。此刻见宋要娣撞在门上，急得眼圈都红了，转身就往桌边跑，踮着脚去够桌上的茶壶，要给宋要娣倒水。
宋要娣靠着门框缓了缓，看着儿子小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心里又酸又软。她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才稍微缓过劲。
安逸轩挨着她坐下，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小声说：“阿娘，我不喜欢爹。”他顿了顿，仰起小脸，眼神认真得不像个孩子，“他不是我爹，他是付可芹的爹。”
宋要娣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顿。付可芹是宋江铃的女儿，轩哥儿竟连这个都知道？她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孩童的懵懂，只有与年龄不符的笃定。宋要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像被人剜去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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