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珠演到媚娥的第五夜,铺天盖地的艳语一夜比一夜多,越听声响越大。
这是清白鬼还魂成了浪荡鬼啊。
杳杳算是脸皮顶厚的了,也终于听得有点坐不住,此时已然不敢直视阿珠了。整个人无所适从,眼神只好在画舫内飘来飘去,傻傻定在雕花盘柱的一对鸳鸯上,最后连那鸳鸯的五彩尾巴上有几簇毛都数完了。
她暗暗叹苦,偏是自己作主点的《花间错》人家又演得卖力,也不知怎么开口让阿珠停下来。杳杳只得向对面坐席的督主大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梁应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抚着手衣上的缝线纹路,靠着槛窗嘴角微微上翘。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况味。杳杳那兴奋的小脸蛋上,终于露出了愁苦的神色。但他已决意见死不救,偏让她听个痛快。
真是晦气,刚刚还不知哪儿戳心窝了竟觉得他可怜!
不知是阿珠看穿了他们的心不在焉,还是故事走到了尾声——
琴曲起,而情爱断。
铮铮之音再度响起时,杳杳猛地望过去,面露讶异,低声喃喃此曲之名:“长门怨。”
原来,书中的最后一夜,媚娥终于遇到了心爱之人,也享受到了人世间的真挚情爱,可她却不得不在破晓之时与爱人辞别,游离出肉身,重回地府。真情从来像是黄粱一梦。
长门怨琴声哀怨。似是诉说媚娥求不得之苦,也是哀生时错付之怨。
夜风吹袭窗口的乳纱垂帐,琴音戛然而止,更显得画舫内四下寂静。杳杳心中升起酸胀之感,这风俗之书,通篇的艳情淫语,最后竟留下这么一个教人惆怅的结局。
这首曲子是母亲弹过的,万千宠爱又如何,位及中宫又如何。她仍然要等待,等到了欢喜,等不到了哀怨。都说慕容氏的皇帝里,慕容沛忠是情种。可依杳杳看,就是她爱极了自己的父皇,她仍是要承认,他对母亲远远称不上全心全意。要论痴情,帝王身边的每一位女子都要比他本人情真意切得多。
杳杳心头浮起淡淡的哀思,如河中月影,被夜风一触, 就碎在了摇摇晃晃的画舫中。
秀水虽然已经付了银钱,梁应渠还是拿出了一锭银子,请阿珠退下,淡声道:“多谢姑娘。”
阿珠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是不收银钱的意思:“阿珠不敢,银钱之事皆由掌柜交涉。”。
“我喜欢,私下赏你的,有什么收不得?”
杳杳扬起眉,接过了话口。
阿珠笑着答:“夫人,这不合规矩。”
杳杳往前倾了倾身子,嘴里的话却是轻浮:“你们规矩这般严,不如我将你赎身赎了去,好教你跟着我?”
梁应渠静静地望着她。
阿珠并不当真,却是被杳杳的话逗乐了,直捂着嘴笑,冲她多言了几句,解释道:“多谢夫人,但是东家在我们身上花了太多力气,这笔账早就算不清了,无论如何,我们未及年二五均是赎不了身的。”
杳杳似乎遗憾作罢,哦了一声。阿珠便盈盈一拜,抱着琴掀上帘子出去了。
梁应渠眯着眼看她:“还没尽兴?”
看他的表情,应当是一早就明白画舫里的说书是个什么情形。杳杳气恼地瞪回他:“你明知这里的说书是这样,刚刚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眼角跳了点笑意:“我阻止得了吗?”
她忽然敛起神,问:“那梁督主今夜可都查探清楚了么?”
他愣了一愣:“你知我要查何物?”
原来她方才说的那些,是帮自己自己试探。
他将信将疑。
只听闻杳杳唔了一声,歪着脑袋斟酌着词句答他:“泾州若雨别院的案子里,沉湖而亡的皆是妙龄女子,广昌院中精准行刺的死士,也是扮作乐坊妙手的女子,这画舫花船背后亦是缜密而精细的女子的管理。这三件事表面看上去没有关联,手法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异。”
“杳杳比我想得聪明。”
杳杳冷哼一声,不去看他,拿小指勾着纱帘往外看。
“你披星戴月地埋首公务,伤成那样都不处理,若我这都信你来这里一趟,只为了陪我听曲儿,还真是个傻的么。”
梁应渠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为她影响耽搁的事儿还少么。只不过她着怨声载道的模样,却与寻常抱怨丈夫的妇人无二,生出些古怪的温暖。
他似笑非笑:“好了,那今日公务算是处理完了。你瞧见这个了吗?”
他指了指窗外,杳杳看不清,伸着脖子想往前凑看看是何热闹。
梁应渠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对她道:“过来坐。”
她轻快地走了过去坐下,胳膊搭在窗上,托着下巴,见河面上三三两两都是画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画舫,解释道:“悬着的灯笼不同。”
杳杳坐在梁应渠身边,能够凑得极近看他。他的鬓角很美,和父亲一样。母亲从前总说这是美男子的标识。偶有夜风穿过,烛火不稳,随之跳动。他素白衣袖如仙鹤之翅,青丝披散,偶尔飘起几缕,于明暗间闪烁。面如白玉罩着和煦的光,连带着声音也温柔起来。
杳杳的目光悄悄落在梁应渠身上,又心猿意马地望过去他指的地方。
“嗯?好像……画儿不同么?上面画着的不是美人,是琵琶?”
他嗯了一声,道:“等会儿靠近些了你便能听见。”
杳杳翻了个身,跪坐在垫上,两条手臂都折在窗上,露出一截儿雪白皓腕。她身着雅致的白色蜀锦,细细端详的话,可见上面绣着童趣的玉兔与皎月,裙裾铺陈在他膝旁,缠绵地挨着他的衣角,在波光粼粼的夜里折出柔光。
悬着琵琶灯笼的画舫行船极缓,乐曲轻柔幽雅,流淌在绵绵无际的河道上。
他是想叫她听这个。
杳杳听了一会儿,不是熟悉的小调,没听明白里面的考究,问他:“你听得出这是什么曲儿么?”
他摇摇头:“江淮之地有许多当地的乐曲,没有填词,不同人演奏,有不同的风味。很多甚至连调也不一样,所以在汴京很难听见。抑或是偶然流转到汴京,也早就变了样儿。”
跪了一会儿,杳杳起了身子要挪一挪腿,却是僵住了,双腿麻得她发疼。
梁应渠见她拿胳膊撑了又撑,立刻明白,柔声训她:“杳杳,你就正经坐不住?”
她扬眉回他:“你喊我来看,我看得仔细罢!你管我怎么坐!”
他训归训,却还是俯身过去,从后面托起她的腰,将她扎实地放到坐垫上。
梁应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股清幽的香气,不是街上擦肩而过男子身上的汗味或者熏香,还有衣领间透出来淡淡的药材气味。
她不自在地扭来扭去。
梁应渠按住她,颇有些无奈地摇头,将她的双腿捞到坐垫上,挪到自己这边些,拇指缓缓地按了按小腿肚。
杳杳却像是砧板上的鱼,不安分地一跳一跳,偏又跳不远:“好疼……别别别……梁应渠,你要害我!”
梁应渠被杳杳的连声哀嚎气笑了。
这一笑,杳杳目光落在他面颊上,微微怔住了——梁应渠鲜少这样开怀,连在泾州时也不多见。他笑起来时眉眼间的泠冽变得生动而温暖,像是一脚踏进了一团温暖的月光。
“好了吗?”
腿是不麻了,但愈发觉得自己着了魔。许是就不该与任素聊这么多,心里烦乱,皱着眉将他的手甩开。倏然听到身后梁应渠吃痛地哼了一声。
杳杳大惊失色,立刻握住他的手,问:“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见她满脸愧色,他心中不忍,只道:“无事。”
“都怪我……一时没了轻重,我方才不是有意的”,她默默垂着眼,像是认罚的孩子,低声道歉:“既然你已猜得**不离十了,咱们还在这闲荡着做什么。回去吧。等回屋了,我替你看看伤口。”
他看向杳杳:“我猜什么了?”
杳杳唇角牵了牵,冷下脸道:“督主今日是赶着考我么,这么大的手笔,不怀疑泉家,还能怀疑谁呢?”
梁应渠叹了一口气,将她因为忧虑而惊恐捉住他胳膊的手,拢在掌中。他的手衣华贵却粗粝,触之毫无肌肤的温度。他又转头望着河面,声音柔和而疲惫:“杳杳,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姜杳凝视着他。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有所担忧,那今日便是确认无疑。
信笺,或者说所有的东西,在递到她姜杳手上前,一定先一步被通秉到梁应渠那。去典当行联系泉家少家主之事他应当早已知晓,所以才有了前日夜里他来势汹汹的质问。
她心中了然,但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说出口的秘密。
杳杳以一种反常的安静,缓慢地对梁应渠说道:“昨日我同任素叙话,她同我说,好的夫妻之间有恼有怨但不会有秘密,但我们不是好的夫妻,不是吗。梁督主,你对我难道没有秘密吗?”
她不再打马虎眼了。
杳杳嘴角紧紧绷着,在他掌间抽回了自己的手。如此一来,梁应渠也无法再言其他了。
河面上灯火煌煌,暖风袅袅拂动杳杳的交领衫,乐声似远还近隔着纱帘飘进来,像个含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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