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安县城并不似长兴那般坊市分明,但杨府所在的住宅区多为官宦人家聚居,建筑群很是气派,走出一段便见着一架打了门钉的木门。
这地段少行人,时不时有人骑马穿行而过,或有挑担的货郎在阴影处休憩。谁家的门房捧着解暑的粗茶坐在小门门槛上,与不远处的货郎招呼。某扇半开的朱门里,一树青梅挂了四月的新果,小楼前栽植着雪白的玉兰,树下满地香雪。
整片街区都沉睡在寂静的午后。
行人太少,自己目标就显眼。那小楼里的变故用不了多时就会被发现,春生心中焦躁,面上不显,往下拉了拉头上的青幞头,尽量遮住长度有异的头发,匆匆而过。
尽管去杨府时坐的是轿辇,但春生的方向感很好,又兼一路上曾多加留意,七拐八拐,终是顺利离开了住宅区。
到了街市上,行人便多了起来。布坊酒楼林立、酒垆食肆连绵、茶馆中沸水轻烟、松花漂鼎,三两坐着茶客,堂中隐约有个眉飞色舞的说书人。街上卖花人吆喝着,沿街卖蒸饼的背着草篓,货郎走街串巷,人流如织。
春生稍稍安心,混在人群中一路往前——这条街她记得,再往前就是一座石桥,桥边立着一石碑,上刻济安桥三字,连通城东城西,桥下滚滚而去的便是郴江的水。郴江岸边种着一排细柳,绿枝垂入水面,一些小童正趁午后在树下嬉戏。
若说城东聚居的是官宦人家,城西便多是商户和平民。立在桥边南望,两百米外分布着一些渔网,零星停着几艘木船,沿岸有些居民时常在这里打渔,补贴家用。
春生和雁江之灵渊源深厚,水性自小便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被派去执行水下任务。
她贴着岸边向北走了一段路,选了一处民居的背面墙角处,趁四下无人,取下随身携带的荷包和武器,又脱下外衣、幞头和鞋子等堆在上面,只剩一身里衣,一头扎入水底。
初夏的江水并不冷,在炎炎烈日下入水很是惬意。春生打开身体,放松地悬浮在水中,水流从她皮肤上温柔地淌过。
郴江水的脾性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深沉而包容的母亲,躺进水里仿佛躲进了母亲的子宫,有一种生命最初的安宁。
好似雁江给她的感觉。
春生有些惊喜,也许她确定了来到此处的媒介。水的神秘果然无穷无尽,介于虚实之间,能与天地间许多的事物产生沟通。
也许她已经回到雁江了?
春生浮出水面,急切地环顾四周。
只见入目的仍是两岸低矮的民居、远处的渔网和木船、陌生服饰的稚童,以及自己丢在墙角的衣物和零碎物件。
她大失所望。
东西没丢,或许是仅有的好消息吧,她苦中作乐地想。
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
是什么让她从雁江来此,却无法再以同样的方式回到雁江呢?
春生忽捕捉到方才被她遗漏的熟悉感觉,再次沉入水中。
她仔细感受着郴江水的流向,心中有些疑惑。郴江水的灵性十分无序,似乎失去了某种指引,茫茫然一片混沌。
在她的记忆中,雁江并非如此。万物有灵,有些具象事物的灵性会有一个天然的灵眼,如同人的心脏一般,梳理着自身灵性在其中循环流转、新陈替代,雁江自然也有。
但郴江灵性如此无序……
她将感知向外延伸开,试图感知到更远的地方。
郴江南起岭南道潭州,北经郴州、琼州等江南道数州,于山南道均州而终。江水有灵,灵如江水,在河道里逡巡游弋。但有一个地方,出现了“黑洞”。
四面的灵性皆向那黑洞中倾贯而去,似乎想要补足,却始终不得。
春生便有了猜测:郴江的“灵眼”没了。
郴江灵性的脾性和雁江如出一辙,春生又是自雁江而入、郴江而出,显然两江有着一定的联系,甚至也许郴江即是这一时空的雁江。
那她不能再从郴江穿梭回去,是否因为郴江缺少了灵眼,灵性异常,以至于无法与雁江共鸣呢?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的线索,她必须试一试。
春生立在水中思忖了片刻,直到一阵习风拂过,她打了个哆嗦,才发现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身上,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发冷。
这可不妙,眼看着要在这个陌生的地域待下去,她可就生不起病了。且不说诊金的问题,这里的医疗水平本身便堪忧啊!
她索性爬上旁边这户人家的墙,往里面探了探。
小院里暂时没人,很好。
她扒着的这堵墙边就是厨房兼柴房,一扇破木窗正对着她大开着。刚过午饭时间,不是做饭的时候,里面正巧没人,更好了。
春生不再犹豫,先是把外衣团吧团吧丢进去,再蹑手蹑脚地翻了进去。
里衣都湿透了,索性除了里衣,直接将外衣贴身穿了,又将荷包挂好、武器藏好。
至于里衣,一无法携带二无处晾晒,又怕随意藏在某处,给她人招致祸端。思来想去,翻出去挂在了岸边的柳树枝上。
如此,若是被追兵发现,她出没在郴江附近也在情理之中,也不能凭此查到什么;若是被附近的居民拿去,也是白得一块柔软舒适的熟丝料子,也无什么坏处。
处理好这些,春生开始想下一个严肃的问题:逃亡。
折腾了这许久,黄内官的尸首定然已被发现了,她剩下的时间并不多。杨巡统御郴州,手里是有兵权的,群安县又是郴州府城,养着郴州最精锐的府兵。
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府兵这时已经出动了。
府兵一动,最先封住的必是四面城门。
对春生而言,最好的路便是趁戒严前逃出去。县城外并不是荒野,周边数里都有村庄,届时要掩藏行迹便容易得多。
郴州的地形她只从阿柳嘴里套出了大概,毕竟没有亲自走过,阿柳说得又笼统,她也只能依据郴江上这座桥为参考,模糊判断此处在城中偏南的方位,距离南门最近。
打定了主意,春生理好衣衫,拿幞头藏住湿漉漉的短发,又一路向南赶去。
可惜,她两条腿终是跑不过州府的骏马。待她赶到南门的时候,已经看见南门前贴了一张告示,排了一队的人,代替门卫在一个个仔细搜查,行礼箱萝都不放过,女的要求摘帷帽、男的要求解幞头。
想必他们也知道,她的头发是不能一夜之间长长的!
南门如此,其余三门更不能指望了。
春生心里一叹,把主意又打到了郴江上。
郴江水流过县城,总不能在城墙处截断吧?她不知道郴州这地界在军事上算不算要塞一类,若是侥幸,两个水门不够严密,她有没有可能从下面潜出去呢?
她的水性比一般人好得多,或可一试?
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春生去附近的南水门看了一眼,这一眼便让她绝了这心思。
郴州是不是一座坚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没有人能从这两岸俱是城楼的十几米水道无声息地潜过去。
春生的办法想尽了,终于犯了难。
难道她只能藏在城中,等待府兵地毯式搜寻,直到被抓捕丧命吗?
甚至这也许用不了多久,因为她没有身份,连乔装住客栈都不能!说不定再过几个时辰,带有她画像的告示便贴满了整个群安,届时人人都想捉了她拿赏金,她更是寸步难行了。
春生叹气。
眼下,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在自小练出来的好身手。
她母亲是望着她接雁城驻军的班的,自小就给她上军事战略课,武术枪法一个没落。在军队的时候,两年特训,潜行攀爬又都涉猎了一些,没想到自己还没练出来,第一次用就是当匪徒、眼看着要第二次用,还是为了当匪徒呢!
要这是给她母亲知道了,可真是好大的惊喜啊。
是的,眼下她要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非城西不可。城西平民聚居,也许能找一家人少的、清静的,拿银子买个落脚处,再打听城中造假文书的地方。若是被发现是个通缉犯,只能昧着良心先捆了,毕竟她可不想变成赏金。
春生如是想着,无声息地穿梭在城西的街巷中,忽地眼神落在某处,停住了脚。
她刚给自己做好靠武力威慑平民的心理建树,就发现自己好像不用干这昧良心的事了。
妈妈,也许我不用再当匪徒了……春生看着眼前蹲着三两乞儿的破庙,神色复杂地想道,现在你女儿可能要用你教的本事占地盘当乞丐了。
她抬了抬脚,走进了破庙。
在她环视四周的空挡,蹲着的流浪汉也都慢慢站起来,向她围了过来。
领头的开了口:“找打?”
这几个人衣衫之破旧,甚至看不出是否有凸起的乳、房。春生还不太辨得清男女,听领头的一开口便明白了:这几个都是男人。
好了。春生放松地想,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天应该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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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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