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从来不会只掀翻一艘船。
钱七郎“死讯”如同一把火，点燃了早已对钱氏庞大帝国虎视眈眈的群狼。虽然钱氏本就有根基，但那如日中天的气运到底还是从钱七郎执掌时开始的，这突然断裂，让让那些被压制多年的对手们，嗅着血腥味蜂拥而至。而本就是依附钱氏上位的白氏商号首当其冲，瞬间成了众矢之的的肥肉。
寒风中，一队皂隶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为首的官员面无表情地掏出一纸公文：“奉转运使司命，查察白氏商号涉军需转运账目疑点，即日封店彻查！一应人员账簿，听候问询！”
“查封！”
随着一声厉喝，冰冷的封条瞬间贴上了心素馆的大门，店内正在盘点库藏的关兮容、刚刚指挥伙计从北线押货回来的丹娘，连同几名账房和伙计，被如狼似虎的皂隶粗暴地扭押带走。
青栀闻讯赶来，只来得及看到丹娘被推搡着押走背影，和关兮容煞白的脸上那双噙满惊慌泪水的眼睛。
消息尚在病榻上的白雪霁耳中。她胸口气血翻涌，“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钱昌老爷子此时正在钱府处理因噩耗而起的内部波澜，闻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手中的紫砂壶重重顿在案几上。
“砰”的一声闷响，壶盖跳起，茶水四溅。
“备名帖！去请赵翰林、陈阁老，还有给薛相府上递个话，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另外，让账房把心素馆、松风阁所有与军需转运相关的账目副本，立刻誊抄一份，送到我书房。”
侍立的老林立马依言行事。
****
没等钱昌的信递到相府，薛桧之就已经踏着积雪走了白宅。他一身常服，面色沉凝，目光直直落在白雪霁身上。
她的脸颊瘦削、眼窝深陷、毫无血色。身上虽裹着厚厚的白狐裘，但看起来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
薛桧之的心，仿佛被无数根针扎着，疼得难以呼吸。
“你来了。”白雪霁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嗯。”他声音温柔，走过去坐到她的身侧，开口道：“丹娘和关姑娘之事，我已知晓。转运使司与地方衙门此番行事，手续不合规制，羁押女眷更是于法不合。我已以中书门下之名行文申饬，责令他们即刻放人，不得延误。人，稍后便会送回来。”
“谢谢你，桧之。”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形容憔悴、惊魂未定的丹娘和关兮容被送了回来。白雪霁扑了过去，见两人虽发髻散乱，身上却未见伤痕的时候，胸中堵着的一股气总算吐了出来。
丹娘心中慌乱，忙问道：“我的孩子呢？”
白雪霁抚慰道，“我让青栀将他们都先带去了稚女社，那儿不涉商务，又是宫里头那位点头认证过的善慈堂，暂时安全。”
丹娘这才定下心。
门外响起急匆匆的步伐，李五喘着粗气赶了过来。原本目光呆滞的关兮容见着他，一下子就嚎啕大哭了起来，猛然扑进他的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回来了就好……”李五拍着关兮容的背，哽咽着安慰，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薛桧之静立一旁，待她们情绪稍平，才走到白雪霁面前。看着她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疼道：“此次发难，是几家豪商与万派、容派残余勾连甚深的官员联合起来动的手。都怪我没盯紧，雪儿，你相信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又充满力道，“我不会，再让他们动到你的人的。”
“桧之，谢谢你。”白雪霁抬头，眼眶发红，“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这两天，我什么都想不了，脑子一片空白，就想一直睡着，一直睡下去……”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自她知道钱七郎的死讯之后，第一次流泪。
薛桧之拥住她，没有说话。泽兰见状，拉了拉丹娘的衣角，丹娘又拉了拉关兮容的，然后房中的几个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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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炭火烧得旺，薛桧之握着白雪霁冰凉的手，语重心长：“雪儿，吴忱的事，我知你伤心。但斯人已矣，你需向前看，莫要过于伤恸，毁了自己身子。况且，”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宣律森严，你与他终究未行六礼，算不得已婚配。按律，你仍是……”
“桧之！”白雪霁猛地抽回手，声音因虚弱而轻颤，却透着一股冷硬，“我很感激你才帮了我。只是这话，莫要再提。”
“我是为你好，不忍见你……”
“为我好？桧之，我好不容易终于能安定下来了，他与我生死相许啊，他是我的夫君啊！如今生死未明，甚至可能葬身鱼腹，你让我看开？你让我去想什么狗屁未来？！”
剧烈的情绪激荡，牵动了心脉，加上“红颜悴”残毒的侵蚀，白雪霁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发黑，她强压下喉间的翻涌，可一口暗红色的血终究还是喷涌而出，溅在雪白的狐裘领子上。
“雪儿！”薛桧之惊骇起身，想要扶她。
白雪霁却用袖口用力擦去唇边血迹，阻止了他的靠近。
“我没事。不过是前些日子府里出了几个内鬼，下了些龌龊玩意儿，现已被白芷清除得差不多了。吐出来更好，免得堵得慌。还有，我的事，我的身子，自有白宅的人操心。你如今身在高位，日理万机，不必再多管我这些琐事。”
她转过头，避开他那双盛满关切的眼睛。
“我累了，想歇息。”
薛桧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凤眸原本翻涌的痛色瞬间被一种阴鸷的暴怒取代。
她竟对钱七郎用情至此！
这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白雪霁心中的位置，早已被那个葬身大海的男人彻底取代。
一丝戾气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但又迅速被忧心忡忡的面具覆盖。只是那垂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
“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他没有强留，只深深看了她倔强的侧脸一眼后，转身离去。眼底深处，黑沉沉、愈发幽深刺骨。
薛桧之的出手，保住了白氏商号，但很快，更汹涌的寒潮便席卷了钱氏。
朝廷的旨意紧随而至。钱七郎“下落不明”，成了绝佳的借口。转运使司连同户部清吏司，以清查海外贸易“重大事故”及“可能存在的疑点”为由，如嗅到血腥的群鲨，直扑钱氏在各大港口的商栈、货仓、船厂。冰冷无情的封条贴满了一个又一个钱氏的心脏，无数珍贵的货物被锁入官仓，如山的账册被强行运走核查。
“彻查”二字，如同悬在钱氏头顶的巨斧。
那些蛰伏已久的商业巨鳄，被郡主和传统利益集团驱使的巨兽，亮出了獠牙。他们哄抬物价、恶意压价、抢夺航线、利诱钱氏核心骨干、散布谣言……昔日高不可攀的钱氏帝国，在失去了年轻掌舵人的瞬间，仿佛巨船倾覆，露出了无数可供撕咬的薄弱之处，被蜂拥而上的饿狼疯狂吞噬。
噩耗一个接一个传入钱府深宅。
钱昌枯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连绵的风雪。他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昔日撑起钱氏的脊梁，终究被残酷的丧孙之痛和这汹汹而来的危局压得弯了下去。
那夜，老爷子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紧接着，他手中的茶盏跌落，温热的水渍浸透了华贵的衣袍。
当听得哐当一声响时，老林破门而入。
“老爷！”
钱昌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白府的方向，嘴唇翕动，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去，去，去找……白丫头。”
****
凛冬的寒风卷着雪，呼啸着拍打在白宅的门窗上，呜咽般的声响中，钱昌老爷子倒下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白雪霁只裹了件单薄的狐裘，便踉跄着冲进风雪，直奔钱府。遗留在背后的，是来不及反应的，是抱着厚氅想要追赶过去的、是心疼地泪流不止的陈婶。
昔日门庭若市的钱府，早已笼罩着一片死寂。
白雪霁被林伯引至内室，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双目紧闭的钱昌。老爷子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
曾经那个精神矍铄、豪气干云的老东家，此刻脆弱得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灯。
“钱爷爷……”白雪霁扑到床边，握住老人枯槁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她看着那张失去生气的脸，感受着掌心微弱的脉搏，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钱七郎生死未卜，如今钱爷爷又倒下了……为何这世上能庇护她的人，似乎都要离她而去。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像是要将这偌大的府邸连同她一起吞噬。
恍惚间，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云荒村泥泞中挣扎、在苏阳城街头濒死的小乞儿，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七郎……爷爷……”她将脸埋在老人的手背上，泪水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一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上了白雪霁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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