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余亭重有意借人之口,将这个信息透露出来,因此并未回避,反而盯紧了宁千情的眼睛。

他毫不慌张地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算不得笑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口,“嗯”了一声。

两人相顾而笑,但各自心怀鬼胎。

宁千情自屋里听到那人垂死的一声殿下,就明白了为何余亭重说他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同样反应过来,在与万无昼一脉的众多皇子之中,还有那在皇位争权中唯一惨死的王爷——万余思。

万余思。

余亭重借父亲名中一字作为自己的姓氏,重新活下来。

当年先帝暴毙,几个身负重权的皇子接连回京,京城中卷起狂澜。这场刀光剑影的争斗最终以最小的皇子万无昼胜出,而势力较大的皇长子万收清、皇三子万余思受到贬黜外派,说是外派实则流放。

相较于万收清被归宁楚徽的部下,万余思曾独自叱咤兵部、刑部,虽不骑马上沙场,但可坐中军帐中出谋划策。先帝曾属意他为太子,甚至已经将他唯一的子嗣封为世子。然,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咽气咽得突然,更是牵扯出如此多的事情。

万余思手下权利更胜,对皇权的威胁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一道圣旨扔在地上,万余思恐怕牵连自己唯一的儿子,在流放地界的府邸中自缢身亡。得知万余思死讯的官员百姓,皆号哭三日不歇,更有人拜俯在大理寺门口替这位曾经风光的亲王诉冤。那时余亭重十余岁,他改了姓名,一路北上辗转到达京城,全靠路左百姓周济才得以过活。

即便如此,在朝廷的蓄意暗杀中,余亭重仅凭自己难以活下去,巧遇宿母挑中他,为了过活只好投靠刀门涧,并成为刀门涧中以手腕狠辣著称的捉刀人。

朝廷追了几年的人,次次被刀门涧挡回去。再加上百姓动荡,民心不稳,所要处理的老臣太多,万无昼当即拍板,直说推翻万余思的罪名,恢复其王爷之位,其子恢复世子之位,赐京城府邸。

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余亭重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世子这两个字只是让他多了一项入宫请安的任务。

逢年过节,不拜长辈,拜杀父仇人。

余亭重站在朝廷中央向前拱手,面上含笑,眼中的杀意却每每流露出来,如同疾飞破空的利剑闪着寒光,刀尖横在万无昼的面门上,叫人瞧了心慌。

宫中皇帝心腹聚在一起,谈及此事无不摇头,个个担忧,上书给皇帝,一笔一划里全是不该仁心大发,留下余亭重一命,为以后埋下祸患。

余亭重入刀门涧一事,万无昼是知晓的,暗中调查后也知刀门涧卖命之门规,好在这些年从未存有刀门涧扰乱朝政的先例,从那里死过几个人,朝廷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势所趋,民间动荡不堪,因此只能将几位阁老的劝解当耳旁风。再不济,端了镇国将军府,又将宁千情送去牵制他。

结果这一卦没算好,被宁千情跑了个无影无踪,还好余亭重与往日并无不同,离京城不近不远,又不结党营私,只安安生生当个闲散世子。万无昼也就撒手不管,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现在南方隐有异动,乌伦人常挑衅边境百姓,连带着大骊朝廷上下都带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万无昼都算得上一个不错的皇帝,他野心不小,但为人较犹豫谨慎,唯一称得上不好的只是耳根子软。皇位之争时,与他一党的几位心腹大臣主意确凿,他跟着也听话。只是恰逢大骊朝将近两百年间的沉疴蓦然爆发,再励精图治的皇帝也不好招架,

登上皇位,万无昼面对的不再是个人性命,而是牵涉天下所有百姓的大事,以及百年之后历朝历代的评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突然让他自己拿主意,手足无措确在情理之中。

可即便再于情于理,作为皇帝,能者居之,处事定夺必须雷厉风行,不容一丝错处。

“世子殿下,世子爷。”

宁千情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让自己更清楚地看到余亭重脸上的表情。她背着手扶上门框,微微歪了头:“我就说,不能只我一个人有秘密。”

从戴上面具吓唬宋屏儿,到文王进京时消失的那几天,她早就怀疑过余亭重是皇宫里的人。

宁千情翘起唇角:“难怪这么想要文王的性命。成王万余思,你是他的儿子。”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杏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好像无意之中偷到鱼的猫咪轻轻晃着尾巴。

余亭重似乎被毛茸茸的尾巴尖搔了一下,没提正事,似叹非叹地拐着弯说:“这次……烧我府邸的人可算找着了。”说完,还掀目瞥了宁千情一眼。

死去的记忆突然回溯,那一夜恍若烧至天际的火海重新进入宁千情脑子里。她收到余亭重的眼神,呆呆地愣了一下,面色顿时涨红,扶着门框的手也不稳了,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会赔给你。”

夹杂着屋檐上飘落雪花的冬风灌入她的脖颈子,宁千情一个激灵,难以言说地瞧着余亭重压近的身子,伸出手将门拉上,又将自己往屋里拽了几步。

“你怎么赔?”

跟着回屋的宁千情顿了一下。

她怎么赔?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只是这句话说得太多,在那双极具洞察力的锐利眼睛的注视下,宁千情不知怎么,嗓子眼像被黏住了似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反而余亭重见她这幅样子,面上没有丝毫恼意,就好像宁千情一把火烧的是自家仇人的房子,甚至叫人瞧出了些许如沐春风之感。

两人之间挨得极近,心脏的跳动声都似乎清晰可闻。宁千情发现自己谁的想法都能摸清一二,唯独余亭重的心思她猜不到。这人有时面上带笑,心里却把你杀了千百回,要么走路带风、不动声色,只有某个瞬间才能感觉到他心情很好。

喜怒无常,表里不一。

她虽然能在余亭重面前蹦跶一二,全是靠自己的性格使然,真到了惹祸的时候,她心里也犯怵。

想到此处,宁千情毅然决然地后退一步,撩开前摆“扑通”跪下,前倾俯首道:“任凭殿下处置。”

她跪在地上,单薄的背脊还在微微发抖,或是因为方才在屋外冻了片刻,或是因为内心的不安。身上穿着男子服饰,却能从她垂着的鸦羽般的眼睫中看出独属于小女儿的楚楚可怜,从方才顺毛的猫咪变成了一只受了伤的小鹿,战战兢兢地等待猎者给自己一箭死亡宣判。

余亭重没想到自己把人吓着了。世子府是上面那位赐的门面,几年里除了站在府门口谢恩,他连门槛都没迈进去过,就连受诏入京好几日,余亭重也不屑于落脚在这个苟且的地方,而是叫元禾去当地客栈安排住处。

烧了就烧了,不仅没什么要紧的,反倒算是干了他许久以来不曾做的事。

“起来,我并未怪你。”他朝宁千情伸出手,觉得她的反应格外有趣,但还是绷住嘴角没有翘起来,“你烧得好,不用你赔。”

宁千情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宽大的手掌,顿时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向余亭重,没有搭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把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顿时也明白过来——余亭重想必是不喜那个宅子的。

这样说来,那日她穿着喜服坐在床上环顾,家徒四壁,不是因为这位世子穷困潦倒,而是因为他根本未曾理会这间所谓的府邸,不把宅子当家,也就不往里面置办东西。

地龙的温度渐渐涌了上来,冰冰凉凉的体温也开始回暖,宁千情依然垂着眼睛,但是颤颤的背脊已然挺得笔直,稳稳当当地立在余亭重面前,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世子不在意是世子不在意的事,我欠了您人情理当偿还。还请世子记着这笔账,我来日慢慢把银子给您。”

她抬眼,正视着余亭重。方才产生的那些脆弱的错觉烟消云散,余亭重伸出去的手掌微微蜷了一下收了回去,眼神碰撞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传言中宁千情纵横北疆时的飒爽情形。

好一个倔强的小将军。

她本不是自投罗网的小鹿,也并非任人把玩的猫咪,而是困境中的狼崽子,就算身负重伤也要咬紧了一口气,目光灼灼。

说到这也就不必再推辞,余亭重看着她的眼睛,颔首道:“好,那我等你还我。”

听了这话,宁千情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不愿意欠别人的,更何况,无论如何,刀门涧中都是救了自己一条命的恩人,这份恩情早已还不清,若是再牵扯了一栋宅子,就会让她更加任人拿捏。

于情于理,她都得还上。

话说完了,这事就算翻了篇,余亭重已经回到了架柜底下,随手拿起她看过的一卷医书,借着点起的蜡烛细细看着,对宁千情说。

“等天暖了,让元禾给这屋子开几张窗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看书的时候太黑,伤眼睛。”说完,没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一眼宁千情。

宁千情还在盘算自己的银子,闻言掀目看去,“嗯”了一声没当回事。

“你过来点。”

见宁千情没动弹,余亭重合上书,烛光下的神情扑朔迷离叫人瞧不真切,“我得和你讲讲把万无昼弄死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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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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