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叶眉(2)

“程喻你说,阿姐我真的就这么糟糕吗?!凭什么老天对我这么坏,为什么大家都希望我去死……我只是个人啊,为什么连选择活下去的权力都没有!”

叶眉的话含着哭腔,像割破的手腕流下的血,一滴一滴,砸到程喻的心里。

在经历父母双亡之前,程喻可以说是温室里的花骨朵,象牙塔里的孩童,对世间险恶一知半解,没什么概念。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第一次明白,原来下位面的人们过得如此糟糕,拼了命想存活的人,苟延残喘地趴在地上呼吸,可惜背脊上的脚却从未停下施展压力。

原来成为女人,需要承受这么多他不曾明白的痛苦。

仿佛谁都能来戳她一下,谁都能来捅她一剑,却又要她接受这些玩弄,笑着说没关系,最后再冠冕堂皇地为“洁身自好”死去。

叶眉泪水淅淅沥沥地落,落在程喻眼里,像一场世态炎凉的薄情雨,女人的呐喊,振臂高呼都淹没在无人的街道,成为“疯子”“神经病”的代言人。

他张了张嘴,联想到这些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心事,胸腔嗡嗡震动,似乎也体会到了世界对她的恨。

程喻的眼眶逐渐发红,他十几年来构建的那个美好世界再次坍塌,本就废墟的建筑成为一片灰烬,他独自站在那,不知所措。

因着监狱的隔音不好,叶眉就连哭泣,声音也是呜咽般的小,她低低地啜泣,就像风刮过树林,沉闷的,有一团扭曲的深渊在说话。

半晌,程喻跟着哭了好久,才开口道:“阿姐,可是我喜欢你。”

叶眉闻言,泪突地就止住了,她睁开红肿的眼,程喻花一样的脸印在朦胧的视线里,“你……你说什么?”她嗓子哑得不行,说句话都费劲。

程喻仰着脖子,手抹去眼角的泪,没变声的嗓子透着股乳臭未干的稚嫩,脆生生地重复、一遍遍重复,重复地说了很多遍。

“叶眉姐姐,可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希望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刻,叶眉高筑的防线决堤,不再压抑,嚎啕大哭。

轻缓流淌的水,终于成为倾盆而下的洪流,冲散开她终年郁气。叶眉躺在河里,自己成为那抹轻盈——起码在这几秒,她可以好好脱去枷锁,为自己漂流。

人似乎总是这样,即使无限地厌弃自己,可在某一刻,只要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对自己散发出一秒的善意,似乎又原谅了世界,觉得自己又可以活几秒。

叶眉也是,即使她以后会明白,程喻这样的年纪,到底懂得什么呢?也许这个小孩对自己的善意也只是来源于监狱的缘分,只是因为巧合成为的朋友,往最坏了想,是程喻年纪太小,刚离开父母,所以下意识从自己身上找寻母爱,找寻庇护所。

可是那又怎样,起码在这一刻,她可以为了程喻的善意活下去。

她的往后,也将因为这晚的一把火明亮。

回顾完这三年,叶眉表情渐渐释怀,她温柔地拍拍程喻的肩膀,拍着从前只到自己腰的小孩的肩膀,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程喻一定不会同意,但如果这个倔强的小孩不同意,那她就没办法实施这个决定。

今天是程喻出狱倒计时的第七天,可还有这么久,就发生这样程度的骚扰,那么剩下的六天,这群人一定会更加疯狂地恐吓程喻,意图把这个即将脱离苦海的人拉回共沉沦。

她怎么能做到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程喻在这腐烂发臭呢?

现在是正午,巡逻并不严谨的守卫们正不知何处打着盹,这一片静悄悄的,只剩他们两个,一点脚步都没有。

“阿喻。”叶眉唤他,手摸着他的五官,有点决绝,“接下来,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程喻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喘了口气,想阻止阿姐说话,但是喉结攒动,他嘴里哈出几口气,却没发出一个字的音。

叶眉也不拖拉,直奔主题地宣布:“今天这事,只要我咬定是我干的,只要你装糊涂到底,就谁也不知道真相,懂吗?”

程喻顿时懵了,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在余光中,雪纷纷扬扬地从门窗的缝隙处飘进来,盖住了来时污浊的脚印。

今年的雪格外大,也格外冷。

忽而,有一双手在揩自己的眼,程喻终于回神,看到叶眉湿润的手,不停地抹去自己眼角的泪。

“不行……”这两个字多苍白,多无力,多可怜,多绝望。

程喻握住她手腕,又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话里话外,都是乞求。

他仍然记得,许多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哭着说要阿姐好好活着。

他仍然记得,自己饿到快昏迷低血糖时,阿姐笑着掏出偷来的馒头。

他仍然记得,三个寒冷的冬天,他们依偎着相互取暖。

他仍然记得……

“阿喻,你听我说。”叶眉的眉眼很温柔,眉毛弯弯,像两片叶子,江南人的长相,鹅蛋脸漂亮又大气,她噙着笑,语调慢慢地,“你得出去,不是吗?”

是,他必须出去,他必须找到真相,必须为父母报仇雪恨,但绝对不是以牺牲他人为前提出去。

叶眉,阿姐,是他遇到的亲人,是没有血缘的亲人,是世界上第三个毫无保留对他好的人,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

阿姐,你的人生都这么苦了,怎么还尝不到甜?

程喻开始埋怨这个世界了,他好恨,好恨,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有情人得不到福报,为什么?!

他不要!他不要这种自由!

“阿姐我呢,以后出去,也会被嚼舌根子,村子里也没人盼我回来,我大概还是要流浪的。”叶眉说这些话,说得很客观、平淡,仿佛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流浪汉没有女人吗?”她忽地抛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其实程喻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因为,要么被□□至死,要么精神错乱,染病死在垃圾场、臭水沟,或是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叶眉说着,居然低低地笑出声,嘲讽又遗憾地继续道,“我活不长的,活不了太久。”

“可是我不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因为我会死于流言蜚语,死于父老乡亲的嘴,在高楼下一跃而下,或是三尺白绫吊死房口。”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她早就不是叶眉了。

叶眉早就死了。

死在流着恐怖黏稠液的夜晚,死在哭喊也求饶不了的暴行下。

叶眉用那双冻僵了的手摸了摸自己,发现有水流过肌肤,可怜的是她已经不太能感知到了,因为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她的手已经快丧失知觉了。

“阿喻,对不起啊,我真的,没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她将头靠在程喻的肩上,“所以让我替你死吧,你还要反咬我一口,说我吓唬到了你,这样你才能快些出去。”

“你还没成年,他们不会苛责你的,你家族的人,做面子也会来接你回去的。所以,去过好好的日子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不要像我一样。”

程喻要拒绝,叶眉不让,她的语气如此卑微,像自杀前留下的一封信。

信上书写了她不满的一生,喜欢家暴的丈夫,重男轻女的父母,和从出生起就不公的遭遇,一字一句,字字诛心,行里行外,仿佛浸满血,可怖地流着。

就是这样一个人,救了程喻。

因为她说:“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自杀,我会恨你一辈子。”

恨,太可怕了。

爱,太可怜了。

十四岁的小孩面临这样的威胁,又怎么能自我?

程喻,其实我一开始不太喜欢你,因为你和我弟弟一般岁数,让我觉得你一定和他一样,是个坏男孩。

临别前,叶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这样相信我。”

分明只是粗略地讲述一件事,程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他坐在椅子上,心脏在胸腔里抽搐来抽搐去,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起头,看到正坐在对面的江淮湳,那个人的脸上流着泪,只是因为这三言两语,也能哭得感同身受。

“叶眉……她。”

“嗯,死了。”

但不是因为替罪而死,而是被折磨致死。

门窗外的风声和那晚的风声一样大,鬼哭狼嚎,飒飒而过,区别一个是雨,一个是雪,不然程喻还真有些分不清今朝昔年。不过这样揭开伤疤,再次提起来,他竟然能完整地将这个故事说出来,他以为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个故事了。

出于私心,他是从头说起,他希望,世界上除了他,也请多一个人记住,曾经有一个叫“叶眉”的姑娘,坚强地活过。

而这样的女性,江淮湳在下位面见到的,远比程喻想象得多,甚至每天只要出门,就会碰到不下三个,可是程喻依旧会为那些可怜的人感到悲哀。

因为世道是如此不公,命运是如此残忍,他幻想为所有可怜的人都撑一把伞,即使他现在也十分迫切地需要着。

中二病番剧里的主角能出手拯救世界,而他却什么也干不了,活着都够呛。

江淮湳恨不得金手指立马降临,真正做出些伟大的事。

如果能得到很多人的爱戴,也许能算是能拥有很多爱吧?

此时此刻,一个想法瞬间闪过他的脑子,快到抓不住。

小小的种子,种进了江淮湳的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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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叶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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