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接下来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
她茫然地结束了那一日的宗门大会,又木然地收拾好行李,看着与自己一屋的褚元一、钟离无妍依旧地嘻嘻哈哈,毫无机心芥蒂地打作一团,满腹憧憬地向往着入宫的生活,也讨论着与安世和有关的种种,蓦然感到心酸,亦为自己那时产生的阴暗情绪感到内疚。
甚至是,为自己入宫的决定内疚。
原本她以为,她只要走,问题就解决了,四个人都会解脱。
谁知,却是换了个地方重新开始,而且,搭进去了四人本可以灿烂光辉的大好将来。
师妹们大约从来没有想过,皇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隔日清晨,鸡尚未啼,已见霞光万道照在院中,窗纸上映出安世和腰插玉笛,疏朗俊逸,伫立院中等待的身影。
荣月仙几近彻夜未眠,两位师妹却是有说有笑,直扑出门外去找安世和。
听着他们三人在院中你一言我一语,安世和有条不紊地带笑应答,瞧着镜中自己一夜过后已生憔悴的容颜,荣月仙终于作出决定,一个此后与他们四人命运均息息相关的决定。
见到荣月仙沉着脸负手踱出门外,安世和神情微微一滞,但这点变化未被两个师妹察觉。
褚元一仍然好奇地絮絮叨叨,不断问着安世和宫里的事。
钟离无妍听得动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道:“大师姐也准备好了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咦,”
她细看才发现荣月仙神情不对,且她手上并没有行李包袱之类的东西,便自觉地住了口。
荣月仙竭力使自己语气若无其事,平静地道:“入宫为天子隐卫,此事并非儿戏。其实我的建议,仍是我一人去即可。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便与一切江湖恩怨、家族师门均没了联系,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褚元一等三人面面相觑,却是一副不明白荣月仙为何此刻提起这话的模样。
荣月仙心中微叹,却也不再多解释,只是道:“你们若此志不改,也可。不过进宫不是去玩的,也有诸多忌讳规矩。我要在此与你们约法三章,若做得到,便可入宫,做不到则不必去,娶了也是给家门和师门招惹祸端。”
安世和似乎觉得了什么,终于开口道:“师姐请赐示。”
荣月仙淡淡地道:“第一,入宫的方式,是需隐去原有姓名身份,新的身份除自己外,无须第二个人知道。”
褚元一似懂非懂道:“这个我懂得,隐卫并非服务于天子私人,亦不受任何人驱使,只有天子以及太子遭遇生命威胁才会出手,故此知道的人越少,越能起到作用。”
荣月仙道:“第二也由第一而来,故此我们并非一起入宫,而是自今日便分手,此后各凭本事机巧以假身份入宫,即使是我们自己人,也不必互相知晓。”
安世和听着,脸上神色便有些骤变。
钟离无妍琢磨道:“这就是要我们各入各的宫,不能结伴成行了。”她的神色便有些嗒然若失。
荣月仙看在眼里,却自顾自说第三条:“第三条其实仍旧是第一条的延伸:既决意为‘隐’,入宫后,我们四人各掩身份,不必再见,除非殿前有事需出手。否则,老死不相往来。”
最后一句,她特地加重了。
为要真的让他们明白,进宫并不是去玩,更不是去继续纠缠不清。
有些事,本来就该清清楚楚。
最后一句话如平地起了惊雷,三人终于不再说话,也没了欢声笑语,而是面面相觑。
一向心思灵动的钟离无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安世和张了张口,想要辩什么,却又无从开口的模样。
荣月仙再不给任何人说话机会,道:“我此刻便回家,好去族中商议入宫途径。”
她再瞧了一眼三人,道:“三位师弟师妹,若自认为做不到的话,此刻更改主意也还来得及,只须向门内长老说一声即可。”
她说完这番话,蓦地觉得轻松了不少,恍若又回复了当初那个洒脱的风雅书生,再不看他们任何人,径自离去。
阿秋可以想见,荣月仙作此约定,正是为了打消安世和和两位师妹入宫的决心。
无论安世和入宫是否为了自己,两位师妹入宫必然是期待与安世和作伴一生。那么荣月仙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若是不入宫,或者还能有这希望,入宫则是彻底地断了这个念想。
因为约定里就包含了这一条:
“老死不相往来”。
即便入宫,也是宫门一入,从此殊途陌路,永不相见。
阿秋其实能感觉到,荣月仙这一决定看似顾全大局,落落大方,其中实则包含了多少无奈。
她忍不住地道:“其实前辈您这般说的时候,还是希望安公和钟离前辈、元一姑姑不要入宫的,对吗?”
荣月仙苦笑道:“我话已经说尽,接下来再要怎样,也都是他们自己决定,与我无关了。”
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们三人最终仍坚执入了宫。
且钟离无妍和褚元一,皆是这般结局。
她当初只当两位师妹是小女儿心情,却没有想到,她们终究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阿秋忍不住地问道:“所以这么多年里,天机四位前辈就真地,再也未曾相见过吗?”
荣月仙惘然片刻,而后道:“我不知道。”
阿秋蓦然明白过来。
譬如安道陵,曾多次于殿前遇见大宫监荣遇,躬身行礼,而后擦肩而过,这算是相见吗?
反而推之,前桓乐府极盛之时,安道陵带领仙韶院众乐师同奏,他领袖群伦,以一笛妙绝,独排众人之上;那时在皇帝身边、垂眉低首侍奉的大宫监荣遇,可算得没有见过他吗?
阿秋现在明白,为何《白纻》舞上,阿秋曾经邀钟离无妍以乐府前辈的身份,三代同堂演出,但钟离无妍最终以声音呈现,而不愿现身。那便是因为四人这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
当年作为乐舞伎的钟离无妍只是万人中之一,安道陵未必有机会认识她,且当时的安道陵亦不管理舞部,但如今舞伎只有几十人,且整个乐府都算得是安道陵的地盘,钟离无妍不能轻涉,怕也是为此。
但荣月仙的声音很快恢复理智,道:“不,我们曾经四人聚首过一次。”
这下便轮到阿秋错愕非常。
因怎么看,天机四宿都不像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既然做过约定,便不该会再次相聚。
荣月仙终于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半边面容,目光射向不远处挂着“平乐巷”匾额的街道,淡然道:“那便是欠下华池夫人人情的那一次。有人御前行刺,我们同时出手了。”
阿秋正想再问,上官玗琪的声音已在阿秋耳中响起道:“此地有埋伏。”
阿秋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眼前的荣月仙已经没了踪影。
她听得荣月仙声音淡然自若地道:“我去清理掉那些闲杂人,你们两个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秋心想这是最好,以荣月仙的身手,在外掠阵是万无一失。即便是龙潭虎穴,她和上官玗琪也可放手一闯。
平乐巷转入第三间,一座气派且风格古雅的酒楼映入眼帘,上面黑漆牌匾题写着“水仙楼”三个字。
阿秋想起褚元一曾向自己问起此处,当时她心中想的是这数十年过去,几经战乱,恐怕早已不复存在。但她的猜想,其实不中亦不远矣,眼前这座楼结构颇新,必定是近些年里翻新重建,只是仍挂着当年的招牌。
把门的两名仆役见到阿秋和上官玗琪两人,早已目光闪动。他们迎来送往,见过多少人,看人的这点眼色必须是要有的,自不会将阿秋两人当作普通的漂亮姑娘。
一人带笑迎上来道:“两位小姐,是约了人还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已被上官玗琪的动作截断。原来上官玗琪已从掌心亮出一块令牌,低声喝道:“龙虎骁骑查案。”
那两人迅速变色,其中之一压低声音道:“不知两位将军,要查的是什么人?”
上官玗琪已将令牌收还袖中,冷然道:“有否见过一个形迹突兀的美貌紫衣女子到此地来?”
两人神情犹豫,对视一眼,上官玗琪已将他们神色尽收眼中,喝道:“那是钦犯,如有包庇,罪为连坐。”又瞧了一眼四周摆设,道:“我看你这楼,新修了也有十来年了,可不正好拆了重修。”
两人面露苦色,其中之一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是有这样一个人,她说是约了人的,二位请跟我来。”
阿秋与上官玗琪此刻置身之处,是一间布置清雅的厢房,而最为特别之处,是壁上突出一截铜管,藉此可以听到钟离无妍那间房间的声音。
此外亦还有一面铜镜,通过机关多次折射,可以看到那间房内情景。
阿秋尚是首次得进入这等酒楼的机密之地,不由得暗自乍舌,向上官玗琪佩服地道:“我从未想到可这般简单,就能窥探到这种地方的机密交谈。”
上官玗琪正自观察镜内景象,哑然失笑道:“你是否以为,所有刺探机密都需上房上梁,飞檐走壁的?”她加重语气,道:“你现时是官身,放着权力不比什么都好用,为何还要弄得自己跟飞贼似的?”
阿秋素来心胸豁达,笑道:“大概你我出身不一样,所以碰到事情自然的思路便不同。我从前只知道你清风霁月洒脱超逸,不知道你也是如裴萸一般,会耍官威的。”
上官玗琪淡然道:“百年世家门阀培养的女儿,怎可能不会这些。”
她话锋一转,道:“你所说的出身不一样,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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