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舞伎战战兢兢地道:“那……小裴将军,自己护送我们去吗?”
因得裴萸始终是女子,故而舞伎对她信任度要高一些。
这一问,连薛红碧也被问得一怔,继而与孙内人相对苦笑。
裴萸如今管领整个建章师,隐然是顾逸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她的事,又怎到得孙内人和薛红碧知晓安排?
阿秋听到此处,终于不再忍耐,推门直入,奋然道:“小裴将军不去,我陪你们去。”
她这般地突然进来,寝堂中所有人连同孙、薛两位教习均是目瞪口呆,再下一瞬的反应,是又惊又喜,欢声叫出。
就连原本坐在地下,眼神涣散的崔绿珠,眼睛亦登时有了亮光,喊道:“阿秋!”
她撑持着起身,便要抱阿秋,又在手将将要碰到阿秋时,怯生生停住,改成要拜伏的姿势,道:“……拜见,司乐大人。”
在所有舞伎中,崔绿珠是头脑最灵活,见识也最多的。故此她对阿秋与她们之间身份的悬殊,了解得也最清楚。
这亦是为何她是第一个作出自尽选择。因为知道得多,压力亦愈大。
听得她如此称呼,阿秋怔了一怔,脸上亦登时不自然起来。
原因无他,如今她已不再是往日那个威风八面,左右逢源的大司乐。虽然朝廷并没有明令褫夺她的封号和职位,但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见得崔绿珠如此,其他舞伎也是反应过来,有样学样,有的连忙自床榻上爬起,原本站着的亦立即跪下来,登时除了孙内人与薛红碧之外,寝堂里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红碧愣了一愣,而后掀起衣裙,正打算也跪拜,却被阿秋一手拉起。
阿秋先扶住了她,令她跪不下去,而后再一把拉起崔绿珠,结结实实将她抱个满怀,大声地道:“若今后这里没有大司乐,只有和你们一样的舞伎阿秋,你们会否嫌弃?”
张娥须立即叫出来道:“自然是一万个欢迎!阿秋,若有你在,我们去哪里也不会心慌的!”
众人闻言,都是喜笑颜开,先前寝堂内的沉闷颓唐之气,立时一扫而空,反而充满了活跃与生气。
因为在这里的众人心中,阿秋已是信心和希望的化身。有她在,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
她带着她们,曾经一起抗争过乐正的压迫,一起下过裴夫人穆华英的廷尉天牢,曾同生共死过,也曾在毫无希望的绝地里,因着相濡以沫的情分,而感到即便死去,也是不虚此生。
她的回来,不啻于黑暗中亮起了一线光束,令她们觉得,即便是去北羌,即便是去送死,也变得没有那般可怕。
众人围绕着她,叽叽喳喳地询问她近况,又好奇她这些日子的经历。
阿秋拣能说的说来,并讲了她当初如何在驿馆门口大开杀戒,震慑斛律光带来的那支北羌王师,又是如何将斛律光带来的燕云十六骑斩得只剩一人。众舞伎听得深信不疑,一双双眼睛均是闪闪发光。
阿秋曾于殿前阻拦穆华英刺杀李重毓,那时所展现的身手,已令舞伎们叹为观止,是她们想都未曾想象过的。如今再听阿秋将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一一亲口道来,不由自主地觉得,北羌人仿佛也并没那么可怕,阿秋砍瓜切菜般地,便能将他们的头砍下。
阿秋至终道:“你们放心罢!就算我们投降北羌,我们要建立的也是一个人人平等,再无胡汉压迫的国家,绝不会让我们自己如牛羊般,任凭北羌人宰杀欺压。若是那般,倒不如战死!少师必也是这般想,才作出要你们北上献舞的决定。”
她又道:“文化亦是没有硝烟的战争。若能将《韶》、《武》带上北羌的宫廷,令他们见识到何为真正的文明礼乐之治,且不论他们会否真的肯改,但文明的种子只要种下,便必会生根发芽。而这本就是我们作为乐舞者应当做的事。”
孙内人本来一直沉默,此刻却言简意赅地补充道:“……不论朝代,不论和平或战乱。”
阿秋望向孙内人,默契地再道:“不论是在压迫之下,还是被吹捧于至上,乐舞者要做的事都从未改变。换个环境,换个地方,甚至无论生死,我们都只需跳好自己的舞。其余的事情,自有其他的人来做。”
而在这一刻,她心中亦狠下决心。
这“其余的事”,就是保护她们的安全,将会由她来做。
舞伎们听得她如此说,语气铿锵有力,悬起的心亦终于放了下来。
阿秋又直视着众人道:“但还有件事,拜托各位,就是我在这里的事情,请替我暂时保密,不可让任何我们之外的人知道。”
张娥须不明白地道:“这又是为何?我们是舞伎,你是管领我们的大司乐,你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顿了顿,又道:“就算你带着我们一同北上,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吧!”
众人皆把疑问的目光投向阿秋。
阿秋心中还未想好编个什么理由出来,正在为难。
她潜伏在这支舞伎队伍,随使团北上里的事,必须是绝密。但她一开始便考虑到,即便能瞒过使团成员,瞒过押送卫队,却也绝瞒不过自己要一同朝夕相处的这些舞伎们,而且必要时还需要她们掩护,故而她并未打算隐瞒她们。
但正如张蛾须所说,她们会觉得奇怪:因为大司乐与她们一起出发,并不是什么违反规矩的事,为何需要特地化妆易容?
但阿秋却不能告知她们,她这番隐藏在她们中间,并非受朝廷指派,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御前红人大司乐,而是已被放逐的建章弃子。
这时孙内人轻微咳了一声,而后道:“阿秋自然有她的理由,你们无需多问,按她说的保密即可。”
阿秋未想到这位严师在这个时候,竟也是这般无条件支持自己,心中感动。
崔绿珠发愁地道:“可即便我们愿意替她保密,也没办法保密呀!她的脸长这般样子,上上下下谁不认得。只要一见使节,哪怕是神獒营的人,不就认出来了吗?”
阿秋没想到她担心的竟是这个,释然道:“我届时会改易容貌,不会被熟人认出来,你们放心。”
又道:“我埋伏在你们中间,只为了若有意外,可以及时出手保护你们。若我不能与你们一道,怕便无法及时知晓你们情况。”
这般解释,总算勉强圆过去了她为何非要藏在她们中间的原因。
舞伎们再无疑虑,信服点头。
实情确也如此。朝廷并非没有随从兵员和使臣,但若进入北羌境内,北羌军士知道这一支团是来自南朝的乐舞伎,单独地袭击侵扰她们,恐怕救顾也来不及。
孙内人见舞伎们再无多话,开口道:“阿秋和你们同去,你们总该安心睡觉了吧!”又向薛红碧道:“红碧,你瞧着她们睡觉,别再闹腾。”再向阿秋道:“你随我来。”
阿秋跟着孙内人,来到她自己一水相隔的卧房内。
这间卧房极小,隔壁便是薛红碧。阿秋从前也曾来过几次,桌椅床榻,一如从前,四顾生出恍如隔世般的熟悉之感。
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曾守在心力交瘁的孙内人床头,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半生过往。
即使她并不真是石长卿的女儿。
而此刻的自己,已经与曾以石长卿之名行走宫中,令孙内人一生结下心结的师尊万俟清彻底决裂。
当然这些,也已不足为孙内人道了。
在领着阿秋进来之后,孙内人便一言不发,亦无任何客套,甚至并未招呼她坐下。
她默然伫立在窗前,似是望着隔岸舞伎寝堂的灯火。
阿秋感受到氛围中的凝重,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她前后共有三位师父。她最害怕的,反而是身份地位最低,教导她时间最短的孙内人。
她对顾逸是依赖与想念。
对万俟清,是尊敬中带着疏离,但并不是畏惧。
因万俟清本身亦是洒脱风趣的性情中人。
但唯有孙内人,称得上“严师”二字。
她不似前二位师尊那么有移天换日的本事,所以岁月和权力所有重压,毫不留情尽数碾过她的身躯,而她亦以一己之力,坚守着自己乐府传灯人的使命。
每当面对孙内人,她便仿佛回到当初,还为那个蒙混进宫,对于舞艺一无所知的少女。
她手拿竹板,在月光下教导她“不可攀附权贵”的情形,历历仍然在目。
而她为了保护她,当面顶撞黄朝安,誓死不屈的情形,也浮现心头。
如今,眼看着她默然站立,一字不发的背影,阿秋很清楚孙内人又在为她烦扰担忧。
但只因为她心知,如今的阿秋,所担负的责任和要做的事,必然远远超乎她一个半生只知乐舞的白头教习的想象。
故她不知是否该问,又不知自己是否能够还如从前护着普通的舞伎阿秋一般,给予她庇护和帮助。
阿秋眼中微酸,“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地上,开口道:“弟子不肖,来给师父添麻烦了。”
孙内人并未转过身来,而是叹道:“说什么添麻烦的话。现在这里,我们的处境你也看到了。有你在,我们反而安心很多。”
阿秋一听此话,便知孙内人必然已听到了某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知她已并非此前红极一时的司乐大人。
因此方有“有你在,我们反而安心很多”之语。
是开解她,隐藏她这般一个朝廷弃子的罪责,她孙内人也还担当得起,她也希望阿秋和她们一起。这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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