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对孙内人歉疚之情更深。
从入宫起,孙内人一力为她承担,不惜为她赴死。可孙内人从来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孙内人也不知她一直竭力保护的,其实是一名兰陵刺者。
而阿秋也永远不能告诉她,她并不是石长卿的女儿。
无法在这位严师面前袒露真正的心曲,这是阿秋永远的遗憾。
阿秋仍是跪地不起,重重地道:“弟子发誓,这一路绝不会连累任何姐妹,也不会牵连您和薛师伯。”
孙内人始转过身来,面上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将她扶起来,轻轻地道:“又在说瞎话了。都要去北羌了,你又能再连累我们到哪里去。”而后叹道:“还有什么情况,会比落在北羌人手中更惨。”
阿秋霍然一震,不敢置信地道:“师父,您对我们这次北羌之行,原来是毫无信心。”
所以,孙内人也并未相信过她向舞伎们的许诺,那个她会安全保护她们的许诺。孙内人只是默默注视,并努力地不去拆穿她画的大饼。
孙内人的眼中终于现出慈和而疲惫的神色,轻轻地道:“阿秋,不要小看你师父。虽然我半生都在宫中,但朝代更迭的混乱和战时的兵荒马乱,乱军横行我还是经过、见过的。那还是我们自己的汉人军队。我能想象得出来,北羌人最终对于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如何做。”
阿秋蓦然怔住。
桓末之乱,孙内人曾带领那时年龄幼小的舞伎们,藏匿在夹墙中,偏房内,只能趁着夜晚出去拣一点食物和饮水。那时叛军士兵的暴行所造成的横尸遍地,她自然曾经亲眼所见。
阿秋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来,她也曾亲见过,还曾亲自拔刀斩过一名叛军士兵。那时的她,只得六岁。
那夜情景的可怖,亦已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这也是后来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是被迫离开顾逸,还是被弃于神兵堂后山雪原,都坚持练武不辍的原因。
因为下意识会觉得,唯有利刃握在自己手中,方有安全可言。
孙内人平静地道:“此次出发前,我会去向钟离前辈求毒药。届时我们人手一瓶,贴身而藏。安公也已经答应我,会为我们特制一批珍珠发针,以便搜身时不会被查出,主要用于事急时,作为自尽之用。”
她摊开掌心,其上正是一枚长约寸余,簪头镶嵌单颗珍珠的发针,针尾略泛蓝光,若非阿秋这般惯于刺杀的行家根本不会注意。
阿秋手指微微颤抖,接在手中,仔细观看。
这发针看上去与普通发针毫无区别,用以将明珠缀在头上作为装饰之用。唯一的差别便是锋芒较为锐利,且尾部淬过见血封喉的毒药。乐伎入宫必然会经过搜身检查,但这发针属于平常装饰,因为形制短小,无法作为武器伤人,不会被截留。
阿秋举着这珍珠发针,一时只觉这细细小小的针,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因为每根针尖,都系着一条人命。
她声音颤抖地道:“安公……怎会得答应的?”
舞伎带利器而奉宴,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严禁。如今名义上也是作为国使前去北羌,若万一有个好歹,误伤或者被查出,整支使团也必受连累,甚至立时会有血光之灾。
孙内人平静地道:“这是我同意前去北羌的交换条件,安公无法不答应。”
阿秋震惊。
她终于明白,孙内人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这前往北羌献舞的使命。
她早已抱定有去无回的决心。
而若非安道陵答应她这个条件,也许她也会与崔绿珠一般,在出发之前便已选择自尽。
孙内人看着她,轻声地道:“我知道你这会忽然要与我们一起,必然有你的任务。师父只想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必管我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
她略一斟酌,方才道:“你现在知道了,我们会得照顾自己。你不要被我们拖累。”
阿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往前一步,将头靠在孙内人的膝上。
她轻声而坚决地道:“我一定会保护你们。”
虽然投降之议已成,但建章城目前却并未被北羌王师接收。
那支由斛律光带来的北羌王军依然被拒于宫城之外,此刻却是整装待发,要护送斛律光和大衍求和的使团一起北归。
阿秋在和舞伎们一起出来上车时,正好瞥见斛律光正自意气风发,皮笑肉不笑地向着一人道:“贵国真是好本事,能令大汗将本王调回去。可你们似乎忘了,本王已是北羌王廷中,心意最向着南朝的一个人了。”
言下之意,他若被调回去,再来接收建章的人,恐怕只有比他更凶恶。
那人狐毛白裘,通身气派宛若贵公子,却是干笑着打了个哈哈,道:“大汗器重宁王殿下,说是北边有患,必定宁王殿下回去才能抵挡幽州朔方军,这与本朝无关呀。”
又低声附耳道:“也许大汗的意思,是宁王殿下不可错过洛阳即将举行的天子加冕之礼,或者大汗有意加封您为太子,也未可知。”
此人正是阿秋的师兄公仪休,本次北上求和使团的副使,而阿秋昨日已经得知,正使正是代表江左百年士族集团的上官祐。
公仪休这番话连消带打,直令奸猾狡诈的斛律光亦失去了警惕,目中闪出亮光道:“竟有此事?左相从哪里听说的?”
公仪休微笑着,附耳低声说了一句。
阿秋再无法听到,但通过唇形,却清楚读出:“霜华堂旧人传讯。”
斛律光神色先是悚然而惊,而后却是喜色溢出,低声道:“公仪君竟也出自霜华堂门下?”
公仪休笑道:“这个自然。我本是洛阳望族出身,战乱后才徙来建章。到北边后,还须宁王殿下多多照顾。最好……”他见左右无人,贴近道:“能保得下官在新政权中,也能得个一官半职,下官必然竭力以报殿下。”
又道:“之前不敢与宁王殿下相认,是时势所迫,还望王爷谅解则个。”
对斛律光来说,这当真是意外之喜。他自请来南朝出使,实则存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志,孰料连番动作,皆是铩羽而归,连属下燕云十八骑,也被折得只剩夜枭一人。
本以为北羌大军立时可至,他正好趁大军之势,顺理成章接收南朝一切财富权力美女,孰料有谣言传至都中,说他有乘势割据之心,大汗回复接受南朝投降的诏书里立即附上了一条,着令斛律光随使团北返,这便是夺他到口的地盘。
斛律光亦是深于谋略之人,如何不知必有人背后暗算。这便是一开始,他向公仪休说出这番话的原因。是连震慑带恐吓,要南朝人明白,即使能使离间计将他调回,南朝人也讨不了好果子吃去,别太得意过分。
但却未料到,出行之前,还能自公仪休处,得到这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属实是意外之喜。
其一,便是公仪休向他暗示,斛律金召他回去,是有意封他为太子。北羌族兄终弟及,如今南朝乞降,天下一统近在咫尺,斛律金决定改国号为“魏”,不日将祭天举行登基大典,而大典上册立太子亦是符合常理。
其二,便是公仪休的表态投诚。斛律光此来南朝,只来得及敲打了天机四宿,尚未有空引出其他霜华堂门人,实则深以为憾。但如今意外得了公仪休这个强力臂助,实是喜出望外。
他自己是野心大于一切的功利之人,故认为而今南朝大势已去,公仪休良禽择木而栖,如今作出投靠他的决定,乃是明智之极,再理所当然不过。
两人这番对话,却被不远处的阿秋尽数收入耳中,她深庆幸自己作出的藏身舞伎队中的这个决定。
不只能随时保护舞伎们,且能探听到许多有用的信息。
此刻的阿秋经过易容改装,早已成为一个面目平平无奇,姿色也略显平庸的舞伎。为掩饰身形气质,她更是刻意改变了自己行走的姿态,微微佝偻,使身姿不再那般出众秀颀。
但即便如此,她——准确来说,是这一众舞伎,在这冰天雪地的城外,也仍显得醒目。
因为舞伎本就是经乐府重重筛选,精心采选而出的美貌,故此阿秋亦不能将自己弄得太过难看。
她夹杂在队伍中,磨磨蹭蹭地随着众人向前而行。
因是作为使节上谒洛阳大都,故此她们的衣服打扮也较平时光彩夺目,以免丢了南朝颜面。一行披着白色毛皮镶边红色大氅、鬓插珍珠的舞伎,在雪地里依次前行登上马车的情景,远望去亦赏心悦目已极。
公仪休在与斛律光交谈时,便已以眼角余光瞥见这边动静,有意以身遮蔽斛律光的视线,又以洛阳大典话题刻意分散斛律光注意力。
但这一长排的舞伎实在过于耀眼,且阵势亦浩荡,公仪休的身形无法完全遮蔽。
阿秋便听得斛律光道:“咦?这些便是要去洛阳都中表演《韶》、《武》国乐的女子么?”
他嘴上说着,脚下便向这边走来。
公仪休见再不能阻止,落后一步随他走来,口中道:“是。《韶》、《武》是传世国乐,本早已失传。到本代大约是北羌国主神威感召,天下一统的契机出现,终于得到机会复原,宫中尽力招募人手,才凑出了这些人。若她们出什么事故,《韶》、《武》圣乐便算自此而绝。”
阿秋心知公仪休是以男人最喜好的权力,来打消斛律光的**。
他的话是明里暗里提点,若斛律光有心角逐那天下圣主的位置,最好不要对这些舞伎动什么心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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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竭力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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