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看似是自己谋定后动,意图给这支使团一个下马威,实则南朝人是布好了陷阱,等着自己来钻。
虽仍不知符宁为何选择站在他们一方,但正如萧长安所说,形势比人强,眼下已不是找符宁算账的问题,而是要考虑怎样保下自己这条命的问题了。
自己的亲卫已尽被诛除,剩下的也只是萧长安一声令下的事。
火光跳动之下,斛律光的脸色时明时暗,阵青阵白。
良久,他方才道:“本王以性命保证,你们此后一路北上,直到进入洛阳王城,均不会再有任何骚扰。”
他刚说完,便见萧长安脸上露出嗤笑之色,立知自己这筹码太轻了,没有什么诱惑力。
且对于萧长安来说,他必然有的是手段和办法,保这支使团平安北上抵达洛阳。
只看他在中州悄无声息地反手一击,便能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便可知他厉害。
北朝萧氏这些年盘根错节的根基,加上那些隐于北朝各州郡中的汉人,门阀旧姓,宗族遗绪,必然都在暗中关注着南人投降后的命运,也会竭力在新的大一统王朝中,为汉人争取地位和权势。
今夜中州之变,不过是一斑。
他深觉自己以前低估了这些汉人的能耐和隐忍。
这时发话的,却是老成持重的上官祐。
他掸了掸衣袖,从容地道:“既然宁王殿下想不出什么方法来救自己的命,我看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他以手横于颈前,做了个切的姿势,轻描淡写地道:“那就送殿下归西,我们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既然场中权位最高的人已经做了决定,萧长安更不多话,手起便要针落。
斛律光一时脑中空白,情急之下大喊道:“公仪大人何在!你须得为本王求个情!”
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公仪休自人群后走出,想必他方才隐在其中,已听明白了首尾。
他先是向上官祐和符宁各行了一礼,而后向斛律光叹气道:“宁王殿下,您所图谋的,是全歼神獒营,及淫辱虐杀呈演《韶》、《武》的舞者,这么大的罪过,恕下官亦很难为您开脱。”
斛律光愣怔片刻,而后不死心地道:“本王……本王在北羌还有追随的部族和军队数万人,你们若不杀我,我将来也还对你们有用!”
萧长安嗤笑一声,道:“残忍好杀,反复无常之徒,对谁都不会有任何用!我看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到得此刻,阿秋已然看出,目前南朝使节并无杀死斛律光之心,但公仪休和萧长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是必要严厉挫折斛律光的威风,教他接下来的日子勿要再玩花样,轻举妄动。
以她分析,原因并不是他们相信斛律光会给出的任何承诺,而是因为此番北上,有斛律光这张虎皮在手,仍是会省事许多。
且此刻杀了斛律光,斛律金无论心中多么乐见,但他也会由此对南朝忌惮良多,加倍重视。
而以阿秋模糊的感觉来看,自北羌挥师南下起,顾逸似乎特意要在北羌人心中做出的效果,就是示敌以弱,给人造成南朝人不堪一击的印象。而实情显然并非如此。
没有一个弱国可以一再抵挡本国舞伎不被敌国侵凌,且即便到得敌国境内也是如此。
今夜之变,更显出己方是有备而来,且全员都成竹在胸。
以殷商为代表的神獒营死战不退,而以公仪休、萧长安代表的策士集团是配合默契,一文一武明暗恫吓。身为主帅的上官祐是从容有余,智珠在握。没有任何人当此事是个意外。
而这所有布局的背后,都有着顾逸的影子。
阿秋心中,蓦然现出临行前,顾逸独自伫立城楼之上,远望着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在这里。而无论她在与不在,他都会保护好这些人。
在这一刻,阿秋无比强烈地感应到顾逸的心意,和与她一模一样的誓言。
不会让任何一个勇士,一个烈女,白白地去送死和牺牲。
斛律光似是痛下了决心,一字一句地道:“我斛律光指天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与汉人为难,且无论在朝堂还是地方,都会尽力维护汉人利益,视汉人为最重要的盟友!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草原的神灵也不会放过我!”
他发完毒誓,背上已是冷汗涔涔。皆因不晓得这誓言收效如何。
公仪休是见好就收,立即陪笑向上官祐道:“右相大人,您看……”又低声道:“若是斛律光此行能活着回去,多半会被立为太子。在北朝,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是武林高手都能听见的程度。
阿秋望见斛律光耳廓微动,显然是在注意收听。
上官祐沉着脸道:“可此人居心反复,他和他的人留在队里,始终是个祸根。若这一路舞伎再出任何差错,又如何办?”
公仪休撮掌成刀,做出往下斩的姿势,低低道:“若再犯,许可萧大人随时先斩后奏,如何?”
此情此景本自颇为紧张,但阿秋心中不知为何,险些笑了出来。
若论此刻南朝使节中斛律光最怕的人是谁,必然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小侯爷萧长安。
上官祐和公仪休看着都是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萧长安却是神出鬼没,忽来忽去,防不胜防的武林高手,且年纪轻轻心计又毒,下手又狠,一幅天王老子也唬不住他的模样。
让萧长安随时可以先斩后奏,便是将斛律光置于时刻可能丧命的境地,只要一言不发又或者有任何瓜田李下可疑举动,萧长安都可以先不吭一声砍下他头来作数。
而且萧长安是肯定干得出来的,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是北朝萧氏的人,便连顾逸也拿他无法。而对于北朝皇帝斛律金而言,他一方面要顾忌萧家为代表的北方汉人势力,另一方面萧长安也是南朝飞凤卫的人,与皇室有千丝万缕干系。
上官祐似是再考虑了片刻,而后道:“就听左相的罢。但你一路须好好说服他,不要再生是非。”
公仪休领命,立即挂上笑容回转至场中,向萧长安作揖道:“上官大人已经说了,且先饶他不死。但须将他和他的人严密看管起来。”
萧长安鼻子里哼了一声,收起针来,自顾自走开去,口中道:“你要放,那这件宝货便留给公仪大人你看管罢!”
完了再加一句:“如有纰漏,唯公仪大人是问。”
不等公仪休再向斛律光拱手,斛律光已如蒙大赦,连连道:“小王再不敢了!多谢公仪大人容恕!这一路还望大人照应!”又道:“咱们已到北羌境内,沿途可以一路亮出小王的符节,州郡关防必不敢拦阻,速度也可以快些。”
原来之前他一直未呈出宁王符节,是因谋算着一入北羌,便要南朝使节的好看,便不欲沿途留下太多自己与南朝使团友好同行的证据。而到得此刻为表投诚之意,便立刻将北羌宁王的符节交了出来。
要知若是验的是南朝使臣符节,那可是大费周章,每过关防需一一清点人员名单对应,不可混入任何对不上的人。还要盘查考问,以确定事实无误。但若挂的是北羌宁王,过往州郡都识得宁王旗号,且都知宁王近日正在南朝出使,则可一路通行无阻。
殷商却也不客气,狠狠一钩推出,将斛律光推得一个趔趄,方才收钩回袖,喝道:“将这些北羌军士全部绑起来,严加看管!”
不待殷商发第二句话,神獒营军士已经一拥而上,将余下十多人生擒活捉,尽数五花大绑,上了镣铐。而那些北羌亲卫军也不敢乱动,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因眼下情形,只要稍作反抗必然就是人头落地。
看着神獒营将这些人全数绑了起来,上官祐方向屋子里招呼道:“姑娘们必然没有睡着,快出来谢谢郡守大人罢!”
舞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自有些害怕犹疑。
萧长安已然开言道:“此后一路,你们都不必躲躲藏藏了,因为北羌人已被我们杀了,没杀的十来个,也已经绑起来,今后是他们没有行动自由,而非你们了!”
听得萧长安此语,舞伎们立刻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叫声,争先恐后跳下床跑出门去,也不顾院中鲜血满地,便齐刷刷跪了一地,口称:“谢谢郡守大人仗义相助。”
她们这一路行来,日日担惊受怕,何尝有一夜安寝。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生死之间辗转反复。
因此此刻的感激之情,绝非装得出来的。
符宁与上官祐年纪相若,却因是羯族人,面貌略显苍老。他摸着胡子,微笑道:“你们这些孩子们都很勇敢,离乡别地,冒死为国家做事。百姓们知道了,以后会感激你们的。”
孙内人和薛红碧年纪虽大,却仍是对这胡人老头有些害怕,便躲在人群后面,不大肯上前。
胆子较大的崔绿珠便好奇地道:“老爷爷,您不是胡人吗?为何要帮助我们这些汉人?”
这正是之前斛律光亦问过符宁的问题,却被萧长安当中截断,是不想符宁被斛律光标记上的缘故。
因为他若不答,事后可以推说是被南朝使节强迫或者要挟,总之朝堂上也有办法推诿。
符宁闻她称自己作老爷爷而非大人,反而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半晌后方道:“孩子,不是所有胡人都残忍好杀的。也有的胡人,只想在草原上,平静地放牧,听自己的妻儿孙女挤奶、纺纱、织布、唱歌。”他的声音却渐渐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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