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这才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此刻自己的性命仍是攥在萧长安手里的。
一日狼卫未到,他未能恢复自由身,他的命仍在这支使团手中。
斛律光硬生生脚底生根,运劲抗住萧长安这掌,方才没有在众人面前丢丑。
他眼中闪出厉光,嘴角却噙着春风,陪笑道:“还有个好消息告知各位。”
上官祐与公仪休对视一眼,后者向斛律光恭敬地道:“王爷请讲。”
斛律光满面欢容地道:“得亏陛下信任倚重,将招待使团的重任交予了小王,因此诸位进城后的下榻之处,便是本王王府。各位放心,本王得此机会,必会好生款待以报答诸位这一路的照顾。”
人人均知斛律光这番话里有话,可偏生他这话说得十分殷勤真挚,半点挑不出毛病,连翻脸的机会都欠奉。
公仪休笑道:“好说好说,王爷客气了。”亦是令人瞧不出半点虚实。
斛律光继续地道:“得南朝臣服,陛下将正式继承汉统,为天下主,登基大典便在三日后,届时先由贵使献上《韶》、《舞》大乐以贺万寿无疆,此后陛下祭告天地继承宗庙,而后方是投递国书,陛下受降。”
他神情忽然郑重,道:“到得那一刻,南朝方从此真正不复存在,两百年来的分裂终于结束,天下将重归一统。”
在场之人,包括阿秋,听到最后这一句,无不是心中一跳。
因那便是决定大衍王朝和数千万汉人命运的一刻。
自此成为奴隶的那一刻。
斛律光见众人皆默然,心知已经收到效果,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征服者始终是征服者,而失败者始终是失败者。
无论这些人一路能翻多少花样,始终不过一群亡国奴而已。
他们高看了个人的勇气、智慧与坚守,在时代大势面前的份量。
在无可逆转的败势面前,愈坚守,只会下场愈惨。
虽说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是喜气盈然地道:“但诸位绝不必忧虑,因为自此我们便是一家人。皇帝陛下有令,登基大典上会册封南朝谢氏为安乐公,不日便会将谢氏接来洛阳,一来与皇帝亲近,陛下可以就近讨教安民治国之策,二来也可在此故都颐养天年。至于各位,”
他特地加重了语气,道:“陛下说,新朝奠基,百废待兴,正需人才,也是诸位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故各位将就此留下,不必再还南方。”
此言既出,不但在场诸人均沉下脸色,即便身在车中的阿秋,心中亦是猛然一沉。
虽然明知出使北羌会是九死一生,连诸多乐舞伎都做好了随时自戕的准备,藏着淬毒发针以备自尽之用,但若能不死,谁又会想去死。
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这行人最终的结局,虽不是死,却是羁留异国,永不得返。
在陌生的口音和异族的统治下,度过余生。
如上官祐、公仪休这般的高官还好一些,无非失去从前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位置。但作为底层的舞伎和神獒营军人,被收并入北羌后处境必是近乎奴婢。
北羌后宫本有舞乐伎者,北羌人亦自有王军。这样一支自南朝进贡上来的舞乐伎者和汉族精英军人,作为外来者绝不可能得到尊重,而只会遭遇排挤和打压,且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们,会为他们说话。
但,如斛律光所说,连皇帝谢朗都要去国离家,接来洛阳封为安乐公,其余人又何能幸免。
阿秋心中一时间充满了肃杀凉意。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令她明白了亡国的滋味。
那便是若不死,则为奴。此后每一日的活着,也都仰赖野兽的慈悲。
她心中一片麻木。
却听得公仪休的朗朗笑声道:“好说好说,今后便要托赖宁王殿下,多多照顾了。”
那声音却是极其从容,毫无窘迫。阿秋听得师兄声音镇定,不知为何心绪略缓。
斛律光长笑道:“这个自然。必不会薄待各位。”
从笑声中亦可听出他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
阿秋放下车帘,陷入新一轮的沉重思绪中。
这是进入洛阳城前的最后一夜。
舞伎们或者也能感受到部分凝重气氛,但因萧长安等人并未对她们明言今后的情况,故此大多数人依旧在懵懂中,因着白日赶了一天的路的疲惫,早已酣然入眠。
在她们心中,这便是一次替国家献舞的礼仪而已。只要成功呈献完韶武之舞,便算得有功之臣,可以回家了。
却不知献完舞之后,等待着她们的才是地狱的开端。
以阿秋心志之坚,是夜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皆因只要想到明日斛律光的狼卫便将到来,两方势力将会倒转,情势立刻变作屈居人下。
更不用提入城后,北羌为使团划定的居所竟是在斛律光的宁王府。
那便等同于龙潭虎穴的火坑。
还在南朝时,她便听公冶扶苏等人说起过斛律光在王府以迷香虐杀汉女的传言。
斛律光所谓的爱好汉学通晓汉典,更多是由喜爱、崇慕而生占有、征服、甚至践踏的**。
因为无论他怎么爱好和认同汉学,他都不可能成为汉人。那么将这一脉文明占有的方式,便是彻底践踏和征服。
这是唯有征服者才会有的一种扭曲心态。
若一个人对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有强大的自信,便不会狂热崇拜和认同别的文明,也就不会最终扭曲为践踏你,方能证明自己的强大。
她思来想去,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便是终究不能让斛律光活着。
他对南朝人的威胁,会比任何一个纯正的北羌头领更大。
阿秋是在三更时分,方才因过于困倦朦胧睡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却忽然被人叫醒来。
“阿秋,醒醒!醒醒!”
这个声音似熟悉,却又似陌生。
她忽然睁开眼睛,警觉地坐起来。
却蓦然发现,除开她自己,一室皆空。
房间里所有舞伎的床榻收拾得好好的,整整齐齐,被褥都叠上了。
却是空无一人。
阿秋惊骇交加地望向窗口,那里倒映着一个扎好发髻的女子的面影。
方才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声音,呼唤她。
那个声音又悄悄地道:“你睡得太沉了,我们便没有叫醒你。”
阿秋努力辨认着这个声音,慢而又慢地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没有作答,而是继续道:“我们要回去了,你可能不记得我们的名字,但是不要紧,我们想着,还是要和你道别一声。”
阿秋终于想起来,这是舞伎中的一名少女。
阿秋的确无法记得每个舞伎的名字。尤其是她在乐府并没有呆多久,很快地便成为典乐,去了金陵台。
窗户上又多了一个女子的侧影,现在是两个人了。
后来的那名女子也悄悄地、充满敬意地道:“阿秋,或者我应称您为司乐大人?”
阿秋怔了怔,而后道:“……都可以。”
从她们之中走出的她,不是她们的神灵。但若如此想,会令她们更有勇气和信心,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那么她不介意她被她们视为高高在上的神灵。
那个声音细细地道:“这一路行来,本来我们是很害怕的。但只要想到你和我们一起,就有勇气走接下来的路了。”
窗上挤入另一个女子的身影,道:“该轮到我了!”
不等其余二人同意,便爽快地道:“大司乐,谢谢你和少师保护了我们,使我们使命完成,可平安回去。接下来的路,只有你们自己走了,我祝你平安顺利!”
她说完这句,便快手快脚地将头又缩了回去。
接下来,有更多的舞伎挤到这个小窗户边,纷纷向阿秋说出祝福、道别的话语。
阿秋一时间几乎迷惑,不知道自己是真在梦中,还是在醒着做梦。
她们要到哪里去?
一声制止她们的轻喝响起,而后孙内人的脚步踏入室中。
阿秋直到看见孙内人,方才确信自己不在做梦,周围也确实都已经人去榻空。
她慌忙起床道:“师父。”
孙内人向她摆了摆手,而后神情祥和地道:“我看你平时一向警醒,这回这么多人起床都没有惊醒到你,想必是你已经太累,故不让她们吵醒你。没想到,她们仍把你吵醒了。”
窗外舞伎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满地道:“这是一生一次的告别,怎能不说。”
阿秋直到此刻,才能确认舞伎们所说的“告别”,是真的,而不是自己在做梦,立刻跳起来道:“师父,我已经醒了,我去外面看她们可好?”
孙内人微笑颔首,脸上是这一路以来,少有的和煦。
阿秋跑出屋外,眼前情形令她大吃一惊。
天空仍然漆黑一片,不见星光。照亮院子里的是神獒营军士执着的火把上跳动的火光。
院门口,十多辆装载舞伎的大车已经装载停当,车头却是掉转过来,向着来时的方向。
而一众舞伎此刻正拥挤在屋檐下,她原本的卧榻窗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火光映照得她们眼中亮晶晶的,脸也是亮亮的。
阿秋也呆呆地瞧着她们,而后道:“师父,她们回哪里去?我们不是要进洛阳城去献舞的吗?”
孙内人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如释重负地道:“小萧半夜突传上官大人之令,说少师有令,这支舞伎队伍已完成使命,需于今夜由神獒营护送返回南朝,且上官大人亦会和她们同归。”
阿秋半是惊喜,半狐疑地道:“那献舞怎办?还有呈递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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