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有时候挺没心没肺的。比如说在经年被二姨扯着耳朵骂的时候，他就只知道笑，笑得墨色的眉眼都弯了，笑得经年想深夜找个麻袋往他头上一套再狂揍他一顿。
但有时候又感觉他挺好的。比如说他会在经年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有点怕但又犟着不好意思说的时候，也不说要挂断电话，就这么陪着他。
虽然打了这么久会很费电话费吧。
经年不是多矫情的一个人，一个人从小也就这么混过来了。但人总会在一些时候，听到身边有人时，才会心安。
……等等一下，电话费？！
“辰，你在听吗？”经年开始火急火燎地按手机屏幕。
“在。”
“我加你微信，你同意一下。”
“……哦。”你怎么有……哦，已经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手机号码了。辰默默地住了口。
这样就省钱了，他的流量套餐多得用不完，电话费却很贵，而且还是他打过去的。诶呀诶呀，怎么忘了这茬。
经年估量着，按照手机号搜索到辰的微信，对着一个黑漆漆的头像，一脸“果真如此”地发送好友申请。
不过一会儿，辰一脸麻木地看着新好友头像那张笑出标准八颗牙、夏日逆光下一顶草帽竖起一个大拇指的小孩脸，突然就不是很想点同意。
“头像是你？”
“是啊。不然你哪找那么帅的小孩。”
辰毫不客气地嗤笑：“好傻——”
尾音哑哑地上扬，像夏日罐装汽水底部的气泡悠悠扬扬铺上水面，“啵”的一声脆响，有些破碎，有些暧昧。
“你……”经年又一次哑了火，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怪异，于是使劲晃晃头。
辰那边下一秒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好了，自己挂电话再打过来，我现在要去彩排了。”
哦，哦。经年乖乖地照做，他把音量开到最大放在耳边，地铁冰凉的玻璃窗贴着他的脸，窗外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争先恐后地朝他身后跑去。安静听辰唱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晚的阿柯坐在他旁边，舞台灯光在他的镜片上闪烁不断，开一瓶RIO，意味深长地感慨道：“辰老大啊，唱歌简直就是在下蛊。”
他那个时候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谬，很不屑一顾。
现在想来，或许，确实是有它的一些道理？
思考着思考着就思考到别处去了，经年想了一会儿，又戳开阿柯的小窗，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阿柯，如果二姨问起就跟她说我中午是和你们一起吃的午饭，一时兴起晚上去你的野鸡学院参观一下，顺便在你那留宿。至于留宿多久，我还没想好，总之先这样，我相信你的扯谎能力。哥的大拇指肯定jpg.”
不管阿柯那边对野鸡学院这个称呼的强烈不满与怒吼，又发了一条差不多的讯息给Z。这样就有了理由，危险算是暂时解除了。
叮——列车到站，再中转几个大巴，到终点站时天边已落满玫色的晚霞，大片大片的云朵燃着火。
在搭上最后一趟大巴时，辰正好工作结束。经年臭不要脸地提出辰应尽东道主之义，今晚理应承包他的晚饭。
说完怕对方不应，就挂了电话。
但是挂了之后他又有点后悔了。出站后所有的繁华景象都是陌生的，肉眼可见地铁站的配置都比花巷好上太多。但经年此刻的脑子转速没有办法支撑他去关注这些，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慌，无头苍蝇一样地跟着人群往外走了几步，又不太确定，在原地踟蹰一会儿，挡了忙碌疲惫的下班族的道，被几个人连着狠骂几句，吓得差点找不着北，下意识又跟着人群混混沌沌地走。
P市人脾气跟花巷人可不同，是另一种意味的暴躁。
他开始担心，就这样热血上涌蒙头来了，又一个劲作死去惹辰，这下可怎么办，快要天黑了，难道又要就这样原路返回吗。
经年倒是不怕黑，可能就是有点心疼钱，另外下次还会不会有来的勇气，他也不敢保证。
就这样回去吗？当然会不甘心。
迷茫地走到了出口，最后仅有的明晰的线索也没了，他又成了一只无头苍蝇，误闯了繁华之都。他跟眼前这座内心曾憧憬过无数次的不夜城无言对望了好一会儿，想转身走，又突然惊觉，他应该还是可以给辰打电话的，他不至于不接，大不了真的不包晚饭。但是他一对上关于辰的事情又显得十分倔驴子脾气，他不太想又去求人。之前因邪血起歹意，轰了在工作的辰一个猝手不及，算是有个不真不假的理由。现在的理由又是什么？喂，我到P市了，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啊？
你自己自作主张要来，结果却是尽给人家添乱。你明明听见了人家有多么累多么疲惫还愿意为你挂着电话同意你的好友申请。
好傻。
他一直就是这个死样子，面子最大，武力为上。他有少年的张狂和弱小，甚至还有一点自以为是。他认为的兄弟情义是他完全可以在兄弟需要时放下手中的团冲出去干架，但是却不愿意面对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毫无办法只能求助他人的情况。藏于心底的自大。
在和无数的尘世间普通岁月复制粘贴的这小小时段里，经年内心的弯弯绕绕得转了有八百多回，他的勇气散失了就回不来，就像辰每一次在现场演唱时，唱一次便少一场。
他又想回头去，然后懦弱地躲起来。
“喂。”
一双黑色马丁靴突兀地闯进他的视野，链条冰冷的反光让他稍稍回神。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薄衫的辰站在他面前，戴着一侧蓝牙耳机，脸上黑口罩摘下一半，微微皱眉：“你怎么回事，到了怎么不打电话？”
经年愣愣地看着他。内心无数藏于暗处的纠结想法顷刻间生了翅膀，化作飞鸟离去。
小小气泡潜上水面，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嗝。
主啊，是你让神仙下凡的吗？
“莫名其妙地跑过来，现在跟我装傻子。”辰扯起嘴角嘲讽一句，“快走吧，这里人太多了。”
经年跟着他走，走过地铁站那一条长长的人形过道，他突然开口：“我忍不了了。”
辰：“？”
“我现在来了，我住哪啊？”经年在此刻仿佛勇气重聚，劈头盖脸打下一句雷。
“酒店啊。”辰理所当然。
“P市酒店很贵，我住不起。”
“不算贵，就住一晚花不了多少钱。”
“不，我搜了，一千多，别套我，我就是住不起。而且，谁说我只要住一晚的？”
“……排练现场那边有政府特批的休息室，目前只有我的团队在那边，还有空房，你可以过去暂住。”
“天老八远，我不要。”
“我好像记得我没告诉过你场地在哪里。”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眉宇间是与身上黑衣相得益彰的墨色：“你想住哪？”
经年脸红脖子组地看着他，视死如归地大吼一声：“我要住你家！”
经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可以变身超人吹着号角向宇宙深处飞去。
路人被这一吼奇得纷纷侧目围观，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许是还没来得及浮现，训练多年的惊人手速就已经冒出了头。只见他刷地一下把口罩戴上了，然后把经年直接拖离人群，甩上一棵树，有点不耐烦道：“你再吼大声点试试？”
辰瘦瘦弱弱，论起武力值就是一花瓶，即使是后背与粗粝的树干亲切接触了一瞬也不痛不痒。经年此时却如同才想到什么似的，脑袋上亮起三个大灯泡。
辰在花巷就已经能算是年轻一辈里万人追捧的美人歌手了，在P市，那人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经年笑得很贱：“苏烨屿？大明星？嗯？被我发现弱点了吧？”
“……俞经年？”
“啊哈！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跑到街上大喊一声‘天啊那不是大明星苏烨屿吗！他居然会出现在地铁站！’你猜大明星今晚还有没有觉睡？”
辰黑得如上好珍玉的眼珠盯上他，眯着眼慢慢地笑了：“哦，威胁我？”
笑了，经年腾出一背冷汗。经年知道，这是他要开始发火的前兆。
多年的经验和理智告诉他，如果不好好说话，下一秒他必将如火山爆发。到时候他才不管什么大明星小喽喽，他甚至可以直接把他摁在大街上臭骂一顿。他一向不在意身份，大部分是因为嫌麻烦。还有，那些人的叫声很刺耳，像噪音。
“对不起对不起。”经年立马开始变脸道歉，“我小破地方的小破孩子初来乍到，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是我在这个地方只认识你啊，怎么说咱们也有过命的交情，求求大明星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小弟一个小小小小忙就好啦。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真人近在眼前，这视觉效果可跟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思索利弊富有冲击得多了。莽就完事了。
我求！趁着这死不要脸的勇气还在，我豁出这张脸使劲地求！
接下来就是一串“对不起”和“求求你”的连环语术攻击，辰被吵得烦不胜烦，忍不住伸手掐掐眉心，按下自己即将脱身而出的暴躁：“我就不应该假好心过来，直接让司机带你过去就好了。如此多此一举换得如此不识抬举。”
经年个眼力见的瞬间改词：“谢谢活菩萨谢谢活菩萨……”
“下次再拿明星这个身份来威胁我，我直接把你打包扔回花巷。”辰秋后算账，小肚鸡肠，危险地瞪他一眼，突然开始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弱智，遂转身就走。经年后一脚就跟上，化身灵活复读机：“对不起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想住我家这个念头还是收一收。”辰率先走到路边一辆玛莎拉蒂，黑色车身与黑夜以极其契合的气质隐隐融为一体，“我最近也都住在现场那边，你要想方便找我，就要一起住过去。”
经年这才恍然点头。确实如此，原本要死皮赖脸住他家确实因为想找他询问一些事，而且他一直对辰在花巷对经年家的住址心知肚明这件事，明也不爽暗也不爽，这是逮着机会就要报复呢。不过既然辰在那边的话，那他在那边也没什么不可以。
辰坐进车里，抱着双臂臭着一张脸，看着还站在外面思考的经年。
经年读懂了他的微表情：今晚接二连三地惹我，现在还想让我给你开门不成？！
腆笑着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利索地上车，关门。
“小少爷的朋友，你好。”坐在驾驶座的慈眉善目的如来佛伯伯笑眯眯地冲着后视镜里的他打招呼。
经年受宠若惊，刚要回应，旁边那欠揍的人幽幽来一句：“不是朋友。邹伯不用管他。”
经年也笑眯眯，对着空气一顿左勾拳右勾拳。
“好的小少爷，接下来要去哪里？”邹伯笑眯眯继续问。
“直接去排练场地吧，快一些。”辰说完，摘下了那侧耳机，闭上眼一手扶额，刚见面时仿佛全无存在的疲惫这才又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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