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拜师

棋盘上黑白交错,陶洵又下了一子,她执的白子已经胜利在望。

尹弘瞥了一眼,半天下不了手,黑子一投,哼声道:“不下了,不好玩。”

两人平日来往也渐渐多了,闲暇的时候,便下围棋解闷。没想到陶洵进步太快,才没几日,她就可以和尹弘打个平分秋色了。

“老人家,你今日可是心中烦忧?我刚才就觉得,您落子的时候慢了不少。”

尹弘脸一横:“老头子不用你哄。输了就是输了。”

他虽这么说,心中却确实有事情徘徊不去。尹弘想起审卷的时候看见的策论,絮絮叨叨地埋怨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像样。”

“满眼都是功名。文章作的再工整,也盖不住字里行间的臭味!”

更让他生气的是,皇帝看了那张卷子说:“朕觉得写得还可以,可圈可点。尹卿治学严谨,也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说完就将那张卷子补录上去了,气得尹弘差点撂下官印走人。

结果后面皇帝还拨了一群呆头呆脑的小娃娃到他面前,整天吵得要命。幸好他看不见,起码眼睛还能清净些。

陶洵收起了棋盒,摇着轮椅回来时,尹弘还在愤愤不平地念叨。

尹弘听见她轮椅的动静,想起前几日陶洵写了一篇,文辞虽说不上字字珠玑,倒也是通达平顺,于是便说:“他们写的文章,还没你写的好。这么多年的书,我看是白读了!就这种水平还能考到举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一路上的主考官也是一等一的蠢材!一蠢蠢到一窝子里去!”

他的竹杖敲得噼啪响,陶洵听了,虽不知他这火气从何而来,也安慰道:“老人家,消消气。您前些天给我出的文题,我已拟好了文章,您可要听么?”

尹弘给她出的,是针对“人君之尊如天”这句话作议论。只是陶洵不知道,这正是本次恩科的考题。

她细细念来,慢却清晰,读到一半,尹弘却生气地打断道:“不对,不对!你写的也不对!”

陶洵说:“可是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我觉得尊如天的不是人君,反倒应该是百姓才对。百姓亲附,则国运昌盛;百姓离心,则社稷危殆。有何不对?”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主恃才傲物,饰非拒谏,蔽目塞听,以致君臣上下隔绝,如何能治理国家?”

这个论文的核心议论点是劝诫为君者自守谦恭,常怀畏惧,为臣者要敢于犯颜谏诤,如此君臣才可相得。

但是写出这一点的考生,都中第了。

尹弘竹杖轻点,忽又说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题出得偏,你也写得少,写不好很正常。不过,也比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蠢货好得多!”

尹弘想起那些离题的考生,又骂骂咧咧的,恨不得将耳朵里的污言秽语全部倒出去。

陶洵认真听了,记在心里,笑着说:“您说的我都记着了。老人家,谢谢您指导我的文章,还教我下棋。这可比我从前一个人闷头看书的日子好多了。”

尹弘听了,又慢慢哼了一声,撇着嘴:“老头子教了你这么多,却连一句老师也混不上。”

陶洵很惊讶,随即很快就回过神来,眼圈慢慢红了。她知道尹弘看不见,但仍恭恭敬敬按照拜师的礼仪行了三次礼,才动容道:“老师,是学生愚笨,才不了解您的心。”

这声老师叫得尹弘心里高兴,面上不显,只是胡子一晃一晃,神气极了。

“小姑娘家身体不好就别老折腾,行什么礼,老头子知道就行了。”

陶洵擦着眼泪,声音像杏一般,捏得人心里又酸又甜。“您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您肯当我的老师,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尹弘慢慢地说着,陷入回忆中。

“老头子从前教过三个学生,一个比一个笨!老头子教他们读书,可他们心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书。”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你是第四个,也是跟老头子最像的一个。”

陶洵破涕为笑:“谢谢老师夸奖我。”

“老头子可没夸你。”尹弘傲娇地压着嘴角,在黑暗中估量着陶洵的模样,又想起她轮椅的动静,叹了口气。

可惜。

他一生风光无量的日子很多,天底下谁人不想当他尹弘的弟子?如今他老了,才找到了一个最合适且最有天分的学生,可两人也不过是躲在这间破屋内画地为牢罢了。

“老师,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能像我的哥哥一般能走出家门,考取名第,是不是就会好许多。”

当陶洵解出陶瑞谦解不了的字谜,或是读不懂的诗文意趣时,她心中都会冒出来这个念头。陶洵想着,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不一样?

不过,陶瑞谦的辛苦她也看在眼中,只能扮演一个尽量不让他烦忧的妹妹。她心中的念头,更是一刻也未曾吐露。眼下在老师面前,才忍不住说出一分。

谁知道尹弘听了,勃然大怒道:“要是只为了做官,你就不配进这个门!老头子也不会认你当我的学生!”

“对不起,老师,我说错了。”

她认错认得干脆,尹弘消了火,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觉得学这些东西没有用是吗?不怕你笑话,老头子从前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后来,老头子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没继续说,但陶洵一瞬间福至心灵,意会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每当她在书中解决困惑,会心一笑的时候,何尝不是获得了更大的世界?这其中的意趣,只有一颗纯粹之心才能感悟。如此,刚才反倒是她囿于外物,因小失大了。

她走神的时候,尹弘咳嗽一声,敲着竹杖,冷脸道:“以后多加两门课。史学你学得差不多,军争与谋略也得学。老头子一身本领,不怕没东西教,看你能学得多少去!”

“是,老师。学生一定努力学习,不辱没老师门楣。”

尹弘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哥哥?”

寒冬腊月,陶瑞谦正与其他监生一起,站在副相的官邸之外。

他低垂着眼,瞧着地上的石块,数到第二十五块时,又一个人被骂得屁滚尿流地被赶了出来。

他冷眼觑着刚出来那人,面上换了热切的微笑:“李兄,你没事吧?副相可还是不肯签发诏令吗?”

那人叹了口气,点点头。在场的诸位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来这都是带着任务的。具体来说,有几个文书到了副相这,签或不签,都得按照上面的意思。

从前这活是给吕相干的,如今他的权力被剥了出来,一部分落在副相尹弘身上。皇帝的诏令就能绕过吕相,直接下达到下面的官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如何让尹弘按他们的想法去做。

这就是他们在这里的目的,充当尹弘读字的眼睛。

一行人进到屋内,尹弘眉毛一竖,案上文书拍得啪啪作响。

“这份东西,本相是绝对不会签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一个国子监监生犹豫了一下,他素来是众人的代表,便走上前去,拿着那份文书,眼睛一滚:“大人,那我们就先读下一份。”

他手上文书转了一圈,又原模原样地拿了回来,睁着眼睛,对着文书上任免官吏的字眼念出了修缮水利的内容。

他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地念完,没听见尹弘打断,心中正高兴,以为计谋得逞。

忽然听到尹弘说:“你念的第七行第三个字是什么?从那句话开始。”

这谁想得到?这不过是他应急瞎编的内容罢了,如何还能回忆得这么具体?

念书的监生汗都下来了,眼看着尹弘表情越来越严肃,气氛寂静极了。

忽有一人朗声诵曰:

“凿山开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增修石门,以遏渠口。”

见无人发言,陶瑞谦便将余下的篇章尽数背诵出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在地上,陶瑞谦恭敬道:“不知大人还想听哪一段?”

尹弘点着案上的木板,又拿出来一卷:“这一卷本相记得是制书,上周刚归档。你再读一遍。”

陶瑞谦接过来,对着一纸空白,眼睛都不眨一下,流利地将一整篇串了下来,然后垂首立在一旁。

尹弘笑了:“哼,倒是一字不差。你叫什么名字?”

“晚生陶瑞谦,是今年会试第七名。”

尹弘的手指在他说到陶字的时候微微停了一下,才说:“哦,本相记得你。你是后面才补上去的。”

这话一出,在场其他人脸色都微微变了,暗暗看陶瑞谦笑话的人不在少数。毕竟他们都是正儿八经考中的,自视甚高。

陶瑞谦顶着尹弘故意给他的难堪,回答道:“多谢丞相慧眼识珠之恩,晚生铭感五内。”

“呵,倒不关本相的事。你那篇文章,道理写得好,可惜本相学识不精,欣赏不来。”尹弘冷硬道。

“本相看你言辞伶俐,脑子应该也好使。以后本相的文书,就由你一人专门来读。”

晚间,国子监的官员向皇帝汇报。

皇帝听了一会,颇有兴趣说道:“嗯,是那个陶瑞谦?人倒是聪明,且再观察一番。”

官员应了是,只听见皇帝又悠悠说道:“这世间既聪明又听话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有时候笨一点,只要能做事,也就罢了。最让朕头痛的是既聪明又不听话的。”

梁衡又问道:“读文书的时候,没人有意见吗?”

官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回陛下,有一个叫王光济的监生站出来反对了。他是今年会试的第一名。”

梁衡笑道:“尹卿判的卷总是不会错的,难得有这么正直的人。”他沉思了一会儿,大笔一挥,“朕记得彭泉的郡丞已经年逾六十,就让王光济去补了他的缺吧。”

上一章锁了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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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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