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楚梓桑便在房中整理着手中为数不多的案卷版图,悄悄坐上出宫的马车。每月初一、十五是她出宫去寺里清修的日子,也是与萧明菏约好的会面日。
两年前,内阁首辅的侄子、太子伴读萧明菏自请随军出征,与秦太尉之子秦秭归在败兵之际率三千将士深入敌营,一举扭转局势。
二人凯旋回朝之时风光无限,熙宁帝论功行赏,秦秭归拜云麾将军,统领宫中一半禁军。
萧家乃是五朝世家,大齐半壁江山都是萧家打下来的。首辅欲为这个自小养在膝下的侄儿谋个好官职,熙宁帝思忖良久,萧家是国戚,萧明菏又是立了军功的重臣,再者他尚且年轻,必不会在自己殡天之前造反。于是大手一挥,封萧明菏为异姓王,有名无实,待他弱冠之年便可以滚去封地,此生无召不得回京。
圣旨到时,萧亭训一把年纪气得直跳脚,大骂熙宁帝毁了他宝贝侄子的前途,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熙宁帝对这个老丈人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把“此生无召不得回京”给去掉了,这皇帝当的当真是窝囊至极。
萧明菏对此毫不在意,平日里在宫中陪太子读书玩乐,逢秦秭归休沐便一起去城外跑马骑射,寻欢作乐,自回京后便对功名利禄无欲无求。只是时时带着象征身份的金印紫绶,像一只雄孔雀般炫耀自己的羽毛。
楚梓桑摩挲着已经被她盘的光滑的木块儿,犹记得在一个清冷的梅雨时节,她与明镜在禅房对坐品茗观雨,静默良久,明镜道:“贫尼知公主心忧,与故友闲谈时得知一人可解公主心中所困。说起来,这一位与您还沾点儿亲故。”
楚梓桑支着下颌轻笑:“你这姑子又诓我了。与我沾亲带故的不是萧家就是皇族。怎么能为我所用呢?罢了罢了,江山社稷又与我多大关系呢?及时行乐才是正道。免得来日被胡人虏了去悔恨没有早些享受。”
楚梓桑撑一把油纸伞拾阶而上,青山妩媚梅雨潇潇。她握紧了伞柄,大患将至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于公她是公主,父兄无能她便担得起守社稷的使命,于私……这皇位父兄坐得,她便坐不得吗?
半山腰的一座禅房隐匿在大片竹林中,清闲自在不染世间凡尘。雨渐渐大了,楚梓桑走到屋檐下收起了伞,听雨珠滴落在木板上。
房内似乎有人语,嘈嘈杂杂听不真切。楚梓桑被雨声扰的心烦意乱,懒得进门受这些人的奉承侍候,待雨势小下来便要下山。
木窗被打开,一道声音难辨男女:“无妨,把窗户打开透透风听听雨声也好。都是自己人,王爷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楚梓桑警惕的躲到一旁,被外男看到她这样可不好。本想撑起伞往回走,却鬼使神差的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偷听。
她想,这可不是她想要听的,可如果这些人是反贼怎么办?
一道年纪不大的男声笑道:“那可未必。婙玉公主楚梓桑不是每逢初一十五必来普严寺上香吗?万一就让这位公主殿下撞到我们豢养私兵可怎么办?我萧家可自保,你秦家怎么办呢?”
楚梓桑心中猝然一颤,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竟然是……外祖的人。
楚梓桑按下心口,准备悄悄离开,屋内的人却探出身子,腰间佩着金印紫绶,清朗的声音如雨珠打在竹林:“公主殿下请进来吧。臣等无意扰了公主雅兴,便备了些青梅酒赔罪,正温在炉上。天色尚早公主喝一杯暖暖身子再下山也不迟。”
楚梓桑进门,秦秭归与萧明菏并坐在茶案旁,各大兵阵布防图与地势图散落在一旁,杂乱不堪。
秦秭归不好意思笑笑:“臣与王爷酒逢知己,一时忘了规矩,把书摊得乱七八糟,污了公主的眼,望殿下赎罪。”
楚梓桑捡起一张局势图,暗暗佩服,果真是上过沙场的人,这云麾将军名不虚传,将当前形势分析的好极了。若能将这二人收于麾下,必可慢慢稳固自己的根基。
楚梓桑温婉一笑:“无妨,将军率诚不拘小节自然可以理解。不过嘛——”楚梓桑斜睨了萧明菏一眼,“阳奉阴违的乱臣贼子还是要少结交为好。”
萧明菏勾唇浅笑着轻轻摇头:“臣不明白,萧家世代忠良,不少忠烈,虽功高盖主却绝无二心。公主与太子皆为萧皇后所出,萧家必会终生效忠于太子与公主。何故被殿下误会成乱臣贼子了呢?”
楚梓桑冷笑:“你萧家目无王法,豢养私兵被本宫听到,难道还要狡辩是为太子准备的吗?狼子野心昭昭可见。”
萧明菏表面上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实则暗暗勾起了唇角,很好,小姑娘已经要跨进圈套里来了。
楚梓桑摊开手厉色道:“萧家虽是本宫母后的母家,但若是有谋逆之心,外戚当除。你已是绥雁王,今日若把兵权给我,呈报给父皇或许本宫还可以保你和萧家的清誉名声。否则,别怪我大义灭亲。”
太子一党,若能为她所用也好,若是不能,那么生死去留与她也没有太大牵连,倒是能让楚忻鹤流点儿血。反正她既对皇位惦念上了,那么做什么都是大逆不道。既然不能为自己赚得好处,不如毁坏对手的名声和党羽。
萧明菏覆上她的手,楚梓桑感觉到两人手心之间隔着异物。萧明菏拉着她的手凑近,诱惑般低语:“那么……小殿下想当皇帝吗?”这一句话,意味再明白不过了。若太子无能难堪大任,那么萧家也可扶持婙玉公主。
楚梓桑微怔,随即反握住他的手,轻笑:“本殿与王爷开个玩笑啦,无凭无据我捉王爷做什么?可是王爷怎么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呢?今日还好是我,若叫别的皇子公主听到了像什么话?好了,以后谨记切不可与别人说这种话了。”
秦秭归适时打岔,斟满了一杯酒递给楚梓桑:“说来殿下也对兵家事感兴趣,不如与臣等一起闲话片刻。想来臣与小殿下也有两年未见过面了,如今只当是旧友重逢玩闹一场罢。”
楚梓桑将那物件收拢在手中,端起酒盅将温凉的梅子酒一饮而尽,望了望窗外的竹林:“雨停了。将军,王爷,我们来日再会。”
待走过萧明菏身旁,她向他微微颔首,离开了禅房。
萧明菏回望她一眼,笑着抛了抛一块雕刻剩下的木块儿。
楚梓桑回到寝殿,雕琢光滑的木块儿上刻着“婙玉”。她无奈地收起木块儿,揉揉有些眩晕的头。利益换利益,权力中哪儿来的亲情呢?
马车停稳,碧螺在外道:“殿下,绥雁王府到了。”
楚梓桑回过神,揉揉掐疼了的手心下了马车。
轻车熟驾找到萧明菏的书房,她这半年来每每都要打着上香的名号与萧明菏偷偷会面,总要被他戏称“偷会”。
萧明菏正速速写着什么,见她进门忙搁下笔遣退下人。时间宝贵两人没时间废话。
楚梓桑摊开地图:“如今北齐西周南陈三国分立,但却如一汪深洋,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已暗潮汹涌。大齐北边又有匈奴频频犯境,若此刻跟周、陈两国翻脸,齐国倾覆只是落子一刻。”
萧明菏点点头:“若是开战必要钱兵权,秦将军驻守边关,将军骁勇带兵有方,自不必忧心。只是战争劳民伤财,耗费的钱粮太多了。今年民间粮食不丰,缴上的税又少,钱粮只怕会供不应求。”
楚梓桑点点南陈:“南方富庶,若是能与陈通商,既解决了钱粮问题,又能与陈交好,一举两得。”
萧明菏蹙眉:“怕是你不知道,如今南陈富商屡屡为难我朝南下的商人,因着货币不同便让我们的商人将上好的粮食布帛绸锦贱卖与他们。虽说未动干戈,可是民间早已积怨已久。恐怕……要跟陈王室搞好关系了。”
楚梓桑舒展了眉目:“如此,我去请示父皇宴请陈王室便好。看来只要三年之内无战役,那么我朝财政可以慢慢恢复过来。”
“嗯,我如今还不便直接参与朝政,这件事你去提议再好不过了。些许朝中事务并不比你清楚多少,不过倒是听柳晟德说,户部宋尚书似乎……在财政上不大聪明。”
楚梓桑不解:“不大聪明?这是什么话?何以见得?”
萧明菏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凑到她耳边道:“嗯……就是……我这么跟你说吧,柳晟德如今任职于户部,前些日子宋修带他与几个同僚一起去云枫楼设了个私宴,十万两白银眼都不眨一下就花出去了。你觉得,凭他一月那么点儿俸禄,一个小小的私宴,他是怎么拿得出这么多银子的?”
楚梓桑睁大眼睛:“……贪来的?”
萧明菏拍手:“聪明。不过你想想,他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是怎么敢贪这么多钱的?此外,云枫楼、醉星坊、三元茶馆里,一壶普普通通的剑南春可卖八百两,一壶清茶可卖五十两,若是打一局麻将便要交三千两,却还是有那么多官员趋之若鹜。为何?”
楚梓桑皱起眉,看来前朝远不如她想的那么好:“怕不是在贪赃枉法,买爵鬻官。如此,即便我们与南陈通了商,贪官染指,又有多少能送上前线去。”
萧明菏呼出一口浊气,在外是兵戈铁马战火连天,在内是贪赃枉法藐视皇权,皇帝正在一点一点被架空。“怕是不止这么简单,背后必官官相护。罢了,纸上得来终觉浅,有机会我便带你去看看,皇城之外又是何等的风光。”
萧明菏愣神,思考着什么,忽然道:“宗室中有一位晋王,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楚梓桑一时也没想起这个人:“忽然说他做什么?好像是五皇叔?他早年于地方就藩,约莫有七八年没有回京了吧。怎么了?”
他摆摆手:“无事,只是想起来前些日子在伯父书房里看到过两人来往的信件,没有想起来是谁罢了。”
下人在门外传膳,楚梓桑已没什么胃口,早早回宫去了。
四方院落的天空风动云移,萧明菏抬头看了看天,转身进门,提笔写下一封书信,晾干墨迹后郑重的放入一个匣子中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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