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严换了身驼色长风衣跟钟一去食堂吃饭,挺阔的版型衬得他肩宽腿长,走起路来衣摆带风,洋气得像在巴黎,而不是这落魄的乡村学校。
校长不在,只剩下打饭的阿姨和一位女老师,羊膻味十足的面糊糊端到许从严面前,他扒拉开面糊上的葱花,在厚重的粥汤里找到羊肉渣。
“小麦面粉粥,你吃不惯的。”
钟一埋头舀一勺进嘴里,羊肉是他的爱,但绝对不是许从严的。他记得从前两人出去吃饭,许从严总是很嫌弃他点的羊肉串、羊肉汤、羊肉馍……尽管不爱,但会在钟一的强烈推荐尝那么一小口,最后表情诡异的囫囵吞下。
许从严对着这碗粥,颇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感,钟一的话更是激起他的自尊心,于是端起碗往喉咙口灌。
“呀许老师你慢点吃!”坐在对面的女老师被他风卷残云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要是不够吃还有的呀。”
“黄老师,你别管他。”钟一憋不住想笑,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阴阳了一句:“晚饭是羊肉汤面,不知道许总有没有带泡面来这里,不然这一日三餐的你可别把自己吃坏了。”
许从严闻言感觉天塌了,大半碗面粉粥下肚已是极限挑战,他咽下嘴里的粥,讪讪地问道:“羊肉汤面?”
“嗯哼。”
许从严吃得眼睛都直了,黄老师反应过来原来他的不爱羊肉,好心地安慰他:“没事许老师,可以让阿婆给你单独煮一碗清汤的。”
“那就好……”许从严放下心来。
下午,钟一组织全校三十六个学生一齐排练,许从严搬了张板凳坐在角落里旁听。学生之间的年龄和身高差距巨大,最高的男孩是五年级的查苏,居然有一米七,他被钟一安排在中间,可仍独树一帜。
“查苏,你会唱祝酒歌吗?就唱中间那段。”钟一左看右看不满意只能另寻他法,最好查苏能给他当场来段呼麦,好让他把人调到领唱的位置上去。
查苏开唱,两句后钟一叫停,男孩居然在变声期。
“查苏,你多大了?”钟一无比怀疑他五年级的身份。
“老师,我快15了。”
“15你上五年级?”钟一瞳孔地震,“你再努努力都能给那群小的上课了。”
查苏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跟着阿爸的牧场转,只有夏天的时候在这里,过了九月份我就要去冬牧场。”
“查苏,你会什么呼麦或者长短调吗?”钟一不死心想再挣扎一下,结果很失望,查苏摇摇头。
“唉,那行吧……”
“钟老师,但我会拉马头琴。”末了,查苏突然说:“阿爸教我的,我可以伴奏。”
“会拉琴?带了吗?”钟一看到了希望,让他从队伍里下来。
“我没带,但是校长办公室有马头琴,钟老师想听的话可以去借。”
许从严适时起身,揽下这活,“我去。”
等待的间隙,钟一安排完了站位,一共上下两排,苏立德、白尕拉玛和海日立在队伍左侧的位置,作为领唱,个子高的查苏还在等待,要是能拉马头琴的话,钟一想让他坐在领唱身边,这么下来,队伍和谐了不少。
许从严顺利借到马头琴,校长自然不舍得,但他现在是自带电钢琴BGM的男人,校长的马头琴得靠边稍稍。
“查苏,你挑最拿手的试一下。”
“我会拉敕勒歌,可以吗?”
查苏边说着坐下,将琴夹在双腿之间,动作有些生涩,但好在不怯场。旁边的学生探着脑袋齐刷刷看,钟一朝他点了点头,查苏左手拨弦起调,右手甩杆开拉,马头琴醇厚圆润的音色让人陶醉,查苏闭上眼沉浸其中。
一曲完毕钟一心里有了安排,可能是琴不趁手,查苏有几个音错了,“最近一个月你把自己的琴带来,在演出之前还要多加练习,具体练习的曲目等这两天确定了给你。”
“老师,我只要拉琴就可以吗?”查苏还想着唱两句,“我现在开始天天练唱。”
钟一笑了笑,“查苏,你的琴声比你的歌声动听一百倍。”
合唱队伍初步成型,钟一拍了拍手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下午统一上音乐课排练,一个月后大家参加音乐节表演,坐在我们教室前方的许老师——”
被点名,钟一转过头将所有人的目光带到他身上,许从严站了起来。
“我正式介绍一下,许老师是这次音乐节的负责人之一,之后他会陪我们一起排练,直到演出结束,并且许老师赞助学校两架电钢琴,以后的音乐课我们会增加更多的互动,大家欢迎一下许老师!”
不管私底下两人关系如何,外人面前钟一还是要给足许从严体面。
许从严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在学校里,比起商业场合里虚假客套的头衔,这个称呼显然更受用,懵懂的孩童眨着闪光的眼睛,他的责任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许从严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捧着一颗心,不带半根草去”的意义。
“很高兴认识你们,钟老师是特别优秀的音乐人,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难忘的夏天。”
表演曲目还没有正式想好,钟一选了四首适合的歌,分别是《梦中的额吉》、《嘎达梅林》、《五彩的敖包》和《海拉尔河》,想让许从严听了以后再决定选哪两首。
钟一示意大家安静,接着每首歌教了几个片段,《梦中的额吉》和《嘎达梅林》是脍炙人口的蒙古族歌曲,基本都会;《五彩的敖包》是欢快的曲调,适合小朋友演唱但又感觉没那么出彩;难的是《海拉尔河》大家都没学过,对领唱的男声要求很高,钟一又担心苏立德驾驭不了。
“许老师,你觉得哪个更好?”钟一选择困难,和苏力德来回打磨了几次声音,虽一次比一次好,但还是差点意思。
“《梦中的额吉》很出彩。”许从严从大局出发,拉玛和海日领唱的部分实在太有感染力,加上童声合唱,意境和层次更上一层楼,排练好的话,许从严觉得这首歌一定会将当天的现场推向**。
“还有一个呢?”
许从严也选不出来,“说不准……要不录下来发给策划团队看一下吧。”
钟一觉得可行,指挥学生们再来几遍,许从严挑了效果好的发到群里。
下课后,韩阅礼来了回信:「许总,我们这儿出的独唱是《嘎达梅林》!」
“钟一。”许从严喊停走在前面的钟一,“《嘎达梅林》别的学校唱了,我们只能在剩下的两首里选。”
“啊……”钟一有些遗憾,本来他是更倾向于这首的,“确实,《嘎达梅林》独唱很出彩,敖包和海拉尔河……”
“《海拉尔河》吧。”许从严猜钟一如此纠结的原因一定是怕做不好,“多排练,我觉得苏立德没有问题,有时候不用太完美,返璞归真的歌声也符合我们这次主题。”
“那就听你的。”
许从严确定曲目发到大群,给阿岳打了电话。
“两首歌的背景屏找设计师跟一下,过几天我把完整排练视频发过来,领唱的时候一定要有渲染强的画面,我感觉他们这组能做成今年的十佳案例。”
“这么顶的吗,严哥?”阿岳深表怀疑,往年公益类的演出活动,都是奔着乡村大舞台配置去的,别说什么十佳案例,听个响就算完美完成任务,唯独今年许从严上心得让人怀疑有猫腻,“严哥你这状态有点像参加变形记吃到毒蘑菇了。”
“和以前的不一样,认真对待。”许从严接着自嘲道:“毒蘑菇没吃到,喝了碗全是羊膻味的粥。
“太惨了!”阿岳在电话那头痛心疾首,“祝你平安,严哥。”
回到灰扑扑的宿舍,许从严才想起还没收拾行囊,他把两大箱子平铺在地上,掏出床上四件套。
钟一外放着合唱曲目,枕着靠垫在床边看手机,许从严忙里忙外地套被子翻枕头,他全部视而不见,还自顾自跟着节奏哼起小曲儿。
颠来倒去四首歌,听得许从严耳朵里起茧,铺完被子他坐在床沿喝了口水歇气,对钟一说:“你换首《蝴蝶列车》听听?”
钟一按了暂停,偏要和他对呛:“想听你自己放。”
“行。”许从严难得这么好说话,笑得也别有深意,钟一觉的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讨没趣。
还是钟一天真了。
当许从严的手机里传出古早的音频声音,钟一一下子原地弹起跑来想关掉许从严的手机。
“关掉!”
音频里前奏响起,钟一脸色愈加难看起来,着急争夺恨不得扑在许从严身上,“关掉!快点!”
“不是你让我放的吗?”许从严高举着手钟一根本够不到,还幼稚地踮起脚:“我就不关。”
直到前奏结束,时光倒退至八年前,一段独白重现耳边:“这首歌,送给最重要的你,而我是那只蓝色的蝴蝶。”
钟一再一次跳起去抢,可忘了右肩上带着伤,剧烈动作扯到关节处,疼痛加剧钟一颓然坐在地上。
——“严哥,你愿意带我走吗?”
独白结束,钟一顿时被抽去所有力气,认命地将头埋进臂弯,肩膀微微颤抖。
许从严本意是想拉近与钟一僵持不下的关系,没想到弄巧成拙,触发了对方脆弱的开关,他关了音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钟一……肩膀疼不疼?”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回忆一下美好……”许从严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关键时刻编不出好话。
“许从严。”钟一抬起头,鼻尖眼尾发红,泫然欲泣,“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说完,一行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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