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闹着情绪入眠,睡得浑浑噩噩,早上睁眼来的晚,耳边净听见了嘈杂声响。虎子声音颤抖且倔强,大声喊:“我不去!你都没钱了还送我和妞妞去上学,我不去!”
“我要去干活!”
“去挣钱!”
细细听来还能听见哭泣的声音,纪路驿从来不惯孩子,不听话扬手就是一顿打。云棉怕出事,挣扎着掀被,跑出去,却听到纪路驿隐忍的声音:“你给我闭嘴,把云棉吵醒我不打断你的腿。”
恰巧这时候云棉出现了,薄薄的里衣,脚底板下的鞋子半穿不穿,反正没穿好。虎子当下心中预感不妙,小小的身躯颤抖了下。
云棉目光从小小的人儿转移至纪路驿身上,看见他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不知怎么的,心虚地道:“别打人,不好。”
说到“不好”两字简直没声儿,只听见两声气息。纪路驿目光不善地进了房去,再出来掌间多了一件羊毛大衣,很快被披上肩膀,纪路驿恶狠狠道:“要是冷着了,第一个揍你一顿。”
凶神恶煞的气息简直往耳朵里钻,云棉不合时宜地缩了缩肩膀,低头抿嘴不语一会儿,握了握拳头,松开才抬头看着纪路驿狠恶的眼睛道:“不会的。你别打人。”
“呵,”纪路驿胸前一震一震,起伏颇大,不知气的还是怎么的,说:“一个两个不听话,老子现在就打断腿。”
“打断腿”三字对云棉没震慑力,但对虎子有,他亲眼目睹爹娘的腿被大哥砸断,亲眼见到家里地面流了一地鲜血,再后来爹不能下地了,娘也不敢大声说话了。
虎子定住一动不敢动,唯恐大哥真的将他打断腿,就再不能走路了,细长的眼睛露出巨大的恐惧,不住地向云棉求饶。
小小的孩子还挺认清现实,只有云棉救得了。纪路驿弯腰笑问虎子:“刚才不是很犟?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这笑容简直如地狱恶鬼,虎子嘴唇泛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云棉心软软,不忍心小孩被吓。扯了扯纪路驿衣袖:“别吓小孩。”
纪路驿收回手,不让云棉给他求饶,继续施压:“过完年就给老子上学去,不然你想左腿断还是右腿?”
这会儿又不怕了,直挺挺地冲大哥囔囔:“我不去!你赚了些钱都买骡车,建房子了,我也要赚钱建房子,我不去上学。”
“你打死我得了!”
小孩认清现实谁能救他,谁不能救他,可他也不是这样没眼力见呐,得愿所偿挨了一顿揍。这下两小孩都畏畏缩缩的,不敢接近纪路驿了。
“你说你,干嘛非得打人?”云棉跟在纪路驿身后絮叨,纪路驿择菜做饭,手不停地忙活,云棉脚也没停地黏着人的脚步走,十足跟屁虫。
“你想变成你爹那样吗?动不动打人,打人有什么好的,不能好好说话吗?”
“说了打人不好,你就别打了呗。”
平日里温温柔柔好听的嗓音,絮叨起来也烦人,纪路驿挺听了两耳朵终于转身翻脸:“再吵你也跟着上学去,别烦老子。”
云棉噤声了,他可不爱看书识字。那么多次纪路驿手里捧着书籍,而云棉儿在他怀里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哪次他见着字不连连打哈欠?
虎子妞妞上学可以,他不行。云棉抬脚就走,人往房里去。虎子没有老虎勇猛矫捷的爪子,逃不了纪路驿手掌心,一顿屁股开花,正乖巧蔫巴趴床上。这样两手还不老实,攥着被子捏、掐、玩儿。
云棉搬来一张竹矮凳,一屁股落座床旁,道:“疼不疼?”
“你被打一顿就知道了。”
“......”这人怎么没被打死算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手多大,手劲多大,还来问我。”
云棉当然知道纪路驿手多大,劲儿多大,他可是常常牵,常常捏着手心的茧子玩,但没被打过呢。这话不宜说出口,气人呢,云棉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若无其事地道:“其实上学挺好。路驿哥哥都替你们安排好了,肯定是有钱得,你就去呗。”
“妞妞多乖,立马就答应了。”
虎子下巴枕着手臂,转头看过来,云棉哥是长得真好看,跟官家大小姐似的,白白的,眼睛圆大又亮,虎子摸过人的手,又滑又嫩,跟豆腐似的,难怪大哥喜欢抱住睡觉,要他能抱,能睡死过去,可说话怎么能这么难听呢?
虎子不甘示弱:“云棉哥哥,那你也和我们一起去上学呗,好不好?”
云棉脸上讨好,来当说客的笑脸立即无所遁形地消失了,嘎吱一声响,云棉屁股已经离开竹矮凳,嘭一声房门被关上。
他一奴隶,管不着纪家的事儿。
秋天凉意,冬天寒冷,院儿里石榴树脱落,一张不剩,光秃秃,建房进程也接近尾声。一段时日接触下来,四五个比纪路驿年纪还大的大小伙全然褪去刚来时的恐惧,相处下来,村霸也没那么可怕,其实霸不霸的另说,更多的是冷,冰碴子一样冷,除非那谁在,稍微能见点人情味。
人不在屋里,当着两老头和两小孩面儿就敢谈论雇主。手里不住地干活,另一边嘴里没闲着:“你们是没瞧见云家那小子多黏糊,十多岁还要人抱,头搁纪大小子肩头,说话含含糊糊的,外边儿都传纪路驿买来当媳妇的,难不成真拿媳妇养?那男的又生不了,图啥?”
“那养的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不好说。”有人搭话:“都成奴籍了,没见着过干活,洗衣做饭不都两个纪小子做了?云家小子和那小妹子做过?”
有人嘿嘿地笑了:“有一回盛饭,碰了一下手,比我婆娘手还滑还嫩,那滋味.....”
“脸长得就像女的,你见过男的长成妖精脸?白的不像话。”
......
男人絮叨起来什么浑话都口不择言,胖东到另一边忙去了,听到动静悄摸着挨墙角听了一耳朵,心肝立马颤了颤,当即吼道:“md,都给老子闭嘴,这活还想不想干?想干都闭嘴!!”
年纪小,可人胖东本事大,紧紧抱住纪路驿的大腿不放,便可保他衣食无忧。这群赖子敢背后嚼舌根,当真?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虎子屁股开花好一段时日了,玩累了蹿回家歇息,好不巧听了一耳朵,眼珠子一转,憋着坏呢。
纪路驿一早打算到镇上买过冬棉布做衣裳,买些肉,撒盐腊起来。云棉耍赖,非要跟纪路驿到镇上去,求了一晚上,纪路驿没法才将人裹的厚厚的一层,放骡车上。
到镇上,纪路驿也不急,晃悠好几圈,停在告示栏里瞧了瞧,云棉听旁人囔囔两句,好像是什么告示,但他不识字,转头看纪路驿,只见他浓黑的眼眸极其认真,像是一字一字地在看,严肃极了,云棉不敢出声打扰。
聚集的人多,熙熙囔囔的。云棉不识字,注意力便转到别处去,听到有人说了一嘴什么安平军招兵,又要打仗了。
打仗?
云棉无聊极了,揪着毛绒帽子的带子,食指打着圈儿转,一圈又一圈的。出门前纪路驿将他全部的厚衣裳都给穿上了,否则不带他出来,云棉只好负隅顽抗的答应了。现下纪路驿一眼不眨地盯着告示栏的羽书,云棉只能自己玩自己的了。
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云棉撒下帽儿带子,去扒纪路驿手臂,他太矮了,抓不住肩膀,有些急地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纪路驿缓缓低头,拉着他的手走:“没什么,走了。”
纪路驿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用他做,但做什么都不告诉他,云棉急冲冲跟着他的脚步,被架到骡车木板还在问,试图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纪路驿什么也没说。
云棉气死,白皙的脸蛋没被寒冷的风吹红,反倒急上脸了,红扑扑的,可纪路驿不打算说的,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云棉于是双手抱胸,不理睬人了。纪路驿问他要买什么样的布料做棉衣不理;问他要不要吃十里香的猪蹄不理;问他吃不吃糖葫芦、糖人也不理睬。
到了镇上,必不可少到老猎户家去,快过年了,该孝顺孝顺老人家了。买了许多喝的、吃的、用的到熟悉的四进院,云棉气的脸红眼睛红,哼哼着不理人,老猎户手把烟筒一口烟一口烟吸着,一顿好逗。
云棉爱憎分明,理人长辈,不理罪魁祸首,哄得老猎户咯咯直乐,直道:“这个劲儿一会会儿行了,老这样他也烦。”
被老猎户说,云棉心里头委屈,原本就气的眼红的眼睛立马蓄满泪光,泪水要掉不掉。老猎户摇头哎哎哎好几声,吼纪路驿赶紧滚出来。
晚上睡觉,人也不往温暖的胸膛去了,留了弯曲的脊背给纪路驿,纪路驿久久盯着不动的背侧,见人时不时偶尔手肘动动,擦眼泪,最后将人掰过来,狠声问道:“发什么羊癫?”
云棉不依,挣脱着就要翻身,纪路驿哪能让他如意,长腿稍微一架,人被他钳制住不能动,指腹掰着人下巴,瞧见那双因流泪而红肿的眼睛气不打一处来:“哭什么?”
身子被钳制住,手尚且自由,他抹了抹眼泪:“你总是这样,问又不说,上次也这样,问你你心肝是谁不说,这次问你是不是要去当兵也不说。”
说完,委屈地吸了吸即将出来的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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