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来愈大的雨势中,众人只见张九儒对着林婉婉耳语几句,林婉婉便直接瘫软在地,与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无异。
而与此同时张九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地上“飞蛟”拔腿便跑,江芷下意识骑马去追,却在跑去草棚的路上噗通倒地,全身像被掰开了浸在水里的棉花,丝毫力气都用不上,再转头,张九儒已经消失在无边夜幕里。
不知过了多久,李秾站在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江芷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手抬起来又垂下去,头也跟着垂下去,一个字都说不出。
李秾单膝跪下,突然抱住了她。
“阿芷,”他叫着她的名字,道,“这是起点而非终点,是开始而非结束,我们走了那么长的路,岂能为淋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而垂头丧气?”
她“嗯”了一声,喉头哽咽:“婉婉怎么样了。”
李秾道:“惊吓过度所致,无碍。”
身体是真的无碍,至于精神,也真的不好说了。
客栈里的祖孙三口缩在柜台后面迎来这一群不速之客。方才外面的动静都被雨声雷声盖住,具体恩怨不清楚,只晓得这群年轻人在打架,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已是不易,是非之事能少掺和就少掺和。故给江芷几人开好房备好吃的,其余一概没多问。
李秾回房休息,江芷被李秾走前强制性扔回房泡了个热腾腾的澡,林婉婉换了身衣裳去了她娘房里。几人各忙各的,剩下个左丘行在烛火下吃着饭想着事。
客栈那么大点饭菜自然也别想丰盛,老太太拿手的也就一碗笋片肉丝面,左丘行呼噜噜往嘴里扒着,味道另说,身体起码回暖了。
吃个半饱,他盯着豆大的烛火,一动不动。
江家灭门案另有隐情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真相会在百转千回之后这么大剌剌摆在众人眼前,而且所涉及的不仅仅是江家,甚至包含“七星”在内。
一只飞蛾蓦地出现,横冲直撞朝烛火扑去,转眼就被火舌卷入其中。
左丘行端碗将碗底最后一点面汤喝干净,扬起笑脸朗声道:“老嫲嫲!劳烦再来一碗!”
他心里清楚了一件事情——张九儒只是个引子。别管姓张的对林婉婉放了多少狠话,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没理由也没兴趣去杀那么多人,真正值得追究的,是他身后的白虎堂,以及身为他父亲的白虎堂堂主张监兵。
左丘行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吁了口气继续吃面。
然猜测仅是猜测,他一个局外人,无论想再多都不过纸上谈兵,真正怎么做还是得看那俩局内人,或者说,看江芷。
二楼雅间内,光线昏暗。
林夫人半梦半醒间察觉有人推门进来,下意识就要护住身旁熟睡的林韶,睁眼一看发现是自己女儿才松口气,便坐起来低声道:“怎么了?”
林婉婉未回答,径直过去缩进母亲怀里,细声细气道:“娘亲,我好累。”像回到了小的时候和丫鬟们在园子里头玩够了捉迷藏,回来钻母亲怀中撒娇。
林夫人只当她一路颠簸筋疲力尽,逐柔声劝慰道:“累就更该好好睡觉了。”说着抬手爱怜抚上女儿头发,不禁诧异,“你头发怎的这样湿?”
林婉婉道:“方才出去找江姑娘,淋了点雨。”
何止是淋了“点”雨,在得知父亲身亡的那刻她直接倒在了雨水里,呼吸都艰难。她也想说服自己父亲没死,对方其实在骗她,可母亲的小名“环儿”二字连家中下人都没几个知道,若非父亲确实在他面前亲口叫出过,否则他不可能得知。
想到这点,林婉婉的心便比腊月冰还寒冷。
“女儿家最是不能淋雨的,”林夫人叹气道,“等会用长巾擦干再睡觉,着凉了对身子不好,你爹若知道我把他心肝肉带出来遭那么多罪,该怪我马虎了。”
林婉婉咬着牙不让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强撑着道:“知道了。”
正准备回去,林韶却在这时大哭,还张牙舞爪地乱踢乱踹,口中大声嚷道:“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这是又做噩梦了。
林夫人又心疼又无奈,将幼子抱进怀里轻声安抚:“爹爹在爹爹在,阿韶听话,爹爹就快来接我们了,晚上这样哭闹吵着别人爹爹要生气的,阿韶想让他生气吗?”
林韶揪着母亲衣襟,泪迹斑斑的小脸在迷迷糊糊中摇了摇道:“不想。”
“不想就好好睡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林夫人温柔道,“说不定爹爹现在就在来找我们的路上呢,等你一睁开眼睛,他就出现在你跟前,咱们就能回家了。”
林韶得到安抚,就又慢慢睡过去,睡前用迷迷糊糊的小奶音道:“回家……回家吃核桃酥……”
林夫人又心疼又想笑,摇了摇头本想让女儿回房睡觉,却看见林婉婉满面泪痕,双目一眨不眨仿佛灵魂出窍。
她以为女儿是被她说的话触景伤情,便将儿子放回身旁握住女儿手道:“别难过,娘也并非只是为了哄你弟弟睡觉,我是真的觉得你爹不会有事的。眼下林韶尚幼,你还没有出嫁,他的一颗心全在咱们娘仨身上,就算到了鬼门关都会求阎王老爷放他回来的……乖女儿别哭了,怪娘说那些惹你伤心。”说着自己也垂下泪来。
林婉婉连忙擦泪,万般滋味堵在心头最后只能说出“无妨”二字。
她看着眼前温厚善良的母亲和年幼无知的弟弟,心中崩塌的地方又在悄悄重建,且比之前更坚固,更坚强。
“不如就这样瞒下去吧。”她心想。让噩耗永远被她埋在自己心里,给母亲一个念想,也让林韶好好长大,等到了金陵,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林婉婉抹着泪出了母亲房门,昏暗的走廊下,整个人纤细的像一把影子,心中的信念却使她比过去任何阶段的自己都要强大。
正如四季更替,日落月出,有人离开,就有人努力活着。而活着的意义在于什么呢,可能是胸口中咽不下的那一口气,也可能是烛火下一碗香气腾腾的热面汤,可无论怎样,我们存在于此间,能感受到自己的喜怒哀乐,便是莫大的幸运与自由。
房中,江芷将整个人都浸在了温水中。
浴桶大而深,她蜷缩在里面,像沉入了一块深不见底的水潭,将她和外界彻底隔绝。
从左丘行挑明张九儒的身份起,“白虎堂”三个字就犹如一根刺扎在她心头的肉里,拔不出,也忍不了。
蓦的,她从水中突然探出来,满头乌发贴身,嘴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整个人如劫后重生一般。
林婉婉拿来一条大巾裹住她身子,将她从浴桶中扶出来,给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两人动作井然有序,却都没什么动静,各自怀揣着心事,什么都说不出口。
室内烛火跳跃,气氛安静,林婉婉从行李里找出一身衣物摆在床头,等江芷换完,她已经去楼下端来了食物。
笋片肉丝面,寻常吃食,胜在养胃。
把面放桌上,没等林婉婉招呼,江芷自己围了上去。
桌子是垫了树皮的瘸腿桌子,板凳是两个人一起坐其中一人站起来另一人便会摔倒的长条板凳。
这家小客栈从里到外都透着“简陋”二字,不过胜在安静,面的口味也是真的好。江芷本想吃两口简单了事,没想到挺合胃口,吃了几口嫌垂在两颊的头发碍事,干脆站起来去找根发带束着。
哪想起来这么一站板凳一端翘起来另一端的林婉婉差点就坐地上,幸亏江芷眼疾手快拉住了人,否则真得摔个屁股墩儿。
画面惊险又滑稽,林婉婉噗嗤笑出声来,算是打破了这整晚的寂静。她既笑了,江芷也就受不了总绷着个脸,便跟着一块翘了翘嘴角。
客栈老两口年岁挺大雅兴却不小,窗前缺了口的小花盆里栽着株茉莉,吃饭时茉莉香气幽幽袅袅飘进鼻子里,别有一番风趣。
饭后林婉婉睡得早,本以为不久后江芷也会上床,结果半夜被雨声吵醒,发现江芷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点发呆,旁边是那株洁白无瑕的茉莉。
大雨瓢泼,暗香旖旎,她一袭白衣,比茉莉素净,也比茉莉寂寞。
林婉婉叫她:“江姑娘?江姑娘?”
江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林婉婉在跟她说话,便侧过头往床上望去:“怎么了?”
“你还不睡觉啊。”林婉婉问。
江芷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原处,缓缓道:“我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十二楼的满地尸首,父亲的死不瞑目,母亲的拔剑自刎,江盼宁的厉声尖叫。
她被命运毫不商量地推向一个深谷,又被毫不商量地推向另一个深渊,她无数次猜想凶手究竟是谁,而等终于知道了,预料中的惊心动魄并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人生生锤了一拳的沉闷与难受。
张九儒绝非善类,但你要说江家林家罗家都是他灭的,这也纯属扯淡。
而且,七星为什么会惨遭毒手,江家与七星毫无瓜葛又为什么被牵连其中,这些都是问题。
凉风裹挟雨滴卷进室内,让林婉婉感到丝丝冷意,她紧了紧被子,望向窗前浑然不觉的少女:“江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送你回金陵,把镖走完,让李秾回临安。”江芷声无波澜。
“然后呢?”
“然后……”少女双目一凝,毫不迟疑,“去徽州,登光明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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