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芷是被硬生生闷醒的,山间本就潮湿,持续一整夜的雨让整间屋子都弥漫了层迷蒙水汽,是个长蘑菇的好地方。
早饭在楼下随意用了些,她就开始对着外面的雨势泛起纠结——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走,大雨封山,山路不是一般的泥泞,她还拖家带口的不能横冲直撞,走哪条路都得事先考量。不走,这雨一下半个月,半个月都得待客栈,耽误的时间里唐僧西天取经也该回来了。
而如今,她最不想耽误的就是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个要紧问题令她举棋不定。
客栈里没什么人,住店的就他们几个,闲暇时光里,算账老头窝摇椅里手捧本书动不动从嘴里蹦出一句:“子曰——”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无聊学问,拿来给小孩子启蒙用倒是绰绰有余,不过小孙儿显然不愿听祖父唠叨,书刚现身便搬个小板凳坐祖母跟前帮忙穿针,神情煞是专心,捏个线头捏出了举足轻重的架势。
主人和客人各自安静,在灰蒙蒙的烟雨下可谓泾渭分明,虽处于同一屋檐,但双方谁也不打扰谁,几个花钱住店的活似凑数的。
安静着安静着,一个大喷嚏出现把“泾”与“渭”搅成一锅粥。
江芷手里握着根活似狗啃过的粗糙木筷子,筷子尖儿蘸了点水,在桌子上先点几个点,再用一条线将点连通,从此地到金陵路线图便以这样一种粗制滥造的绝美手法形成了。
她用筷子指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点,揉了揉受凉的鼻子道:“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要想抵达金陵,需要穿过一个叫祭酒乡的镇子和风雨村的村庄,现在雨大路不好走,速度慢下来是正常出行的两倍不止,我们路上走走停停,估计还得个十天半个月左右。”江芷手中的筷子穿过第二个点落到第三个点上,“祭酒乡倒好说,日夜不停一天半的功夫也就到了,偏这风雨村路远磨人,听人说周遭地势还不太好,算得上金陵城大门口头一块拦路石了。”
林婉婉听完江芷说的,关注点全落在“费时”二字上了,立刻表态道:“那不如我们尽早上路吧,早些走自然能早些到。”好像生怕成了拖后腿的那个。
江芷却摇了摇头,盯着第三个水点,沉默了起来。
她今日依旧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服,与往日不同的,是向来随意束起的长发被林婉婉在脑后挽了个垂髻。垂髻松垮,她发质又黑浓,衬得面颊洁白唇色绯丽,远看近看都似乌云托明月,思考问题时转转眼珠眸中都有波光流转,动静之间皆有风采。
李秾抬头刚想说话,正巧对上她望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气定神闲眨了眨,好奇道:“你想说什么?”这不就巧了,即便他不说她也打算要问的。
李秾喉结滚动一下,开口道:“你在担心匪患吧。”
江芷挑了下眉,有点正中下怀的愕然。
山匪可不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大罗神仙,只要地势好鱼儿够肥,别说金陵城门口,临安宝地不也照样有个八仙山耀武扬威?朝廷整日不是忙着勾心斗角你害我我害你,就是绞尽脑汁去寻思怎么同北越议和争得苟延残喘之地,几处匪患罢了,当年北越铁骑南下尚且没本事吞掉整个江南大地,区区倭寇,能成什么大气候?
江芷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朝廷的想法。
可她毕竟是江湖的一份子,身处其中,便做不到位高权重者的高高挂起,任是本性再孤勇,在有软肋的情况下也想寻个两全的法子既绕过风险也不影响原有打算。
可眼下,天高水长,雨大路难,还有什么捷径可供她解一时困境?
头脑正千回百转地寻找那缕光亮时,江芷只听到了“呀!”地一声尖叫。
那小孩怕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主,普通人都是左手拿针右手穿线以线去认针,他偏左手拿线右手拿针以针去认线,结果就是手一个不稳便让针尖刺进肉里,鲜红的血点当即从皮肉中渗透出来,疼得他连连倒吸凉气。
老太太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察看孙儿伤势,仔细瞧了一眼拍了下小孩手道:“瞧把你嚎的,离心远着呢。”
小孩又疼又委屈还挨了褒贬,便将手上东西往针线盒里一扔,赌气道:“我不帮你了!我找爷爷去!”
可其实所谓的“找爷爷”也不过是跑老爷子跟前转悠两圈,因为怕被捉住背书,亮个相便抄个斗笠夹着斗篷出去捉蚯蚓喂鸡去了,步伐那叫一个快活。
剩下老太太对着针眼儿犯难,线和针孔这俩天生一对的东西到她手里仿佛就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对头,无论怎么着就是碰不了头。人一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起来笋片肉丝尚能切得,针线却是真要了老命了,孙儿生气走了,至于那在摇椅上满口“子啊曰啊”的糟老头子,嘁,瞧那把书本儿怼脸上的鬼样子就知道眼睛还不如她呢。
雨季光线本就昏暗,加上门口的位置有客人坐着不方便打扰,老太太就自己艰难认着,好几次明明穿过去了可用手一揪方知看走眼了,气劲上来差点学孙儿将这不懂事的家伙什一把扔喽。
气急败坏之际,一双白皙柔润的小手从她手中接过针线,轻轻一下便将困扰她这大半天的问题解决,身心瞬时通畅许多。
江芷将穿好的针线还给老太太:“好了。”
说完转身,准备将这不足挂齿的举手之劳轻飘飘掀过去。
老太太却在这时突然开口:“姑娘是打算往金陵去?”
江芷顿住脚步,扭头望向老太太,因不知她是何意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云:“正是。”
“刚刚听你说,风雨村附近难过,”老太太揉着因为劳累而冒泪的眼睛道,“陆路经山遇林的,自然不大好过,不过从祭酒乡乘运河可直达金陵绕过风雨村,姑娘耳聪目明的,怎么没想过换条路走呢?”
江芷道:“并非没有想过走水路,只是恰逢江南梅雨水上难免凶险,雨天船只又易摇摆,运人便罢了,运马却是绝对没有船家愿意的,给再多银子也使不通。那两匹马跟我一路劳苦功高,我断然没有将它们留下只身离去的道理,所以走水路,始终只是想想,从未打算做过。”
老太太便笑:“姑娘有良心。”
江芷拱手:“您言重。”
老太太道:“前两年里有个去祭酒乡讨生路的后生晕倒在客栈门口,我留他吃了碗面,他给我留了个手串,说以后只要凭着手串去运河边找他,莫说是几头骡子几头驴,赤脚大仙他都能拉得。两年过去,小伙子拉船也给自己拉出了些名声,姑娘若不嫌弃,我就将手串借你一用,赤脚大仙犯不着,想必两匹马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芷又惊又喜,躬身又是一揖:“多谢老夫人!”
老太太摆了摆手站起来,从一楼找到二楼,最后好不容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那串其貌不扬的枣核手串,在二楼走廊吹了吹上面的灰,随手就那么往下一扔,江芷纵身往前一跃,翻个跟头的功夫手串已稳稳落入手中。
“到了运河边,你就找那个叫王大海的男人,问他还记不记得这把手串,”老太太似是被刚才的灰呛着了,咳嗽了两声继续道,“他若说不记得,你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那碗笋片肉丝面。”
江芷重重一揖,再次道谢,随即让大家各自收拾行李,事不宜迟,他们即刻动身。走时悄无声息将自己一包银子放到柜台,谁也未曾惊动。
那时的江芷肯定想不到,在他们走后的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一群身穿锦衣腰配官刀的人包围这家毫不起眼又格外扎眼的小小客栈,肃杀之气顷刻便将原本的闲适惬意杀得片甲不留。
为首的青年浓眉鹰眼,大步进来毫不废话,伸手便将绘着人脸的画像展在老夫妻眼前,语气冰冷道:“上面的这个人,昨日有没有在你家留宿?”
画上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嘴角两侧的小梨涡煞是讨喜,属于男女老少见了皆会忍不住亲近的长相。
老头老太太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见到过,果断摇头。
青年似是有些气馁,从鼻孔里喷出一口不耐烦的气,四下望了望道:“我等是朝廷钦差,奉命捉拿江湖反贼,这方圆几十里只你一家客栈,你二人若有线索,立即去衙门上报。”
老夫妻自然点头说“是”,纷纷低下腰恭送这群鬼见了都愁的官大人。
而就在那青年即将踏出门槛之际,一声清亮地“我回来了!”打破了肃穆沉寂的气氛,也一下子揪紧了老夫妻的心弦。
门外的小男孩穿着昨日客人丢他手里没拿走的斗篷,一双清亮的眼睛在斗笠下睁得大大的,好奇又惶恐地打量屋子里面提刀的众人,蚯蚓从手心钻跑都不自知,小声喃喃道:“你们……是什么人……”
青年的视线在他身上定格,忽然饶有兴致一笑,刀尖指着男孩上身道:“你这件斗篷,是从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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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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