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位处城郊,多年无人看守,正中堂子里除了无人认领的破棺材,就是铺天盖地的蜘蛛网,在夜里置身其中,如坠阴司地狱一般。
江芷他们在地上升起一堆火,又把蛛网清了清,方有几分人气儿出来——如果不看到他们身后那十几口破棺材的话。
“冤有头债有主,兄弟我等只为留宿不为打搅,诸位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不知道哪个二百五买符的时候另外捎了一堆纸钱,现在正面朝棺材用火烧。
其余人围着篝火烤东西吃,城里的酒楼不敢让他们把棺材停大门口,一天下来连口热乎的没吃上,现在方能吃上点好的。烤得香喷喷的烧鸡配上小酒,滋味别提多美。
吃着吃着,有人朝烧纸的家伙招手:“我说那谁!您老儿别杵在那念经了,赶紧过来吃点东西,今晚可要轮流守夜的。”
对方咂了下舌:“哎呀你不懂,咱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它们……也有它们的规矩,烧完就没后顾之忧了,别管我,吃你们的。”
那镖师啃了口手里的鸡腿,嗤笑:“反正我是不信这些。”
扭头问大家:“你们信么?”
众人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
又转过身去问窗前的那道身影,扬声说:“大当家的,你信么?”
白生生的月光洒满窗前,江芷背对而示,手拿一块磨刀石,正在磨手里的剑。
闻言,她耳朵尖动了动,低低道:“是信好,还是不信好?”
镖师被她问一懵,抓耳挠腮想了想道:“对富人说,是不信得好,对穷人说,还是信了为妙。”
江芷还没出声,周围人便去问缘由。
镖师道:“人富了便作恶,恶人信了就得信轮回,信轮回就得相信报应,哪个人干了坏事想让自己有报应?”
“穷人没钱便受欺负,信这些,死了就能变成厉鬼复仇,否则活着就憋屈,死了还不准人家出那一口气吗?”
一段话让大家不由自主想起白天的“卖鱼黄”。勤勤恳恳生活一辈子,芝麻大的坏事没干过,结果女儿被糟蹋,自己也被糟蹋女儿的恶人打死,凡间已经没人能给他们主持公道了,死后若再不能出那口气,这天下地下,当真是不给老实人一点活路。
木头疙瘩在火里烧得通红,噼里啪啦作响。
不少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无一不被火舌卷入其中,眨眼烧成灰烬。
又是“啪”的一声,一只飞蛾的尸体葬身火海。
伴随着虫子尸体爆开,江芷将磨了半晌的剑归入鞘中,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天亮前回来,不必特意等候。”
众人不解:“您这是?”
江芷瞥了眼外面,凉夜漆黑寂静,一条山路绵延至城门,仿佛一条长舌头,直通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巨口。
回头面对他们,一双眼眸平静无波:“杀猪。”
去城里的路上,江芷抬头看了眼惨白的月亮,攥着剑的手指慢慢发紧。
人要是活得胆小良善,死后又能生出多少戾气呢?所谓厉鬼讨命,因果报应,不过是活人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人一死,尘归尘土归土,那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那个闲心等死后出气,她要是想要谁人头落地,手起剑落,须在人间。
义庄僻静,听不到城里风声,亦不知发生了什么。
从亥时到子时,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潼川府前后发生了两起大案。
一是崔家大公子血溅青楼,淌出来的血比花魁的石榴裙还要鲜艳,人头从脖子上被砍下来,沿着二楼台阶滚了一圈才落地,把满堂嫖/客舞姬吓得魂飞魄散,跑的跑晕的晕。
二是潼川府府尹于家中被吓疯,非说卖鱼黄来找他了,逢人便下跪哭嚎:“不是我要害你!我只是收了点银子而已啊!你要找别找我!去找崔家人!去找那个王天保!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给你磕头!”
崔家人那边抬着尸体来到县衙门口喊冤,最需要主持大局的时刻,这边府尹又疯了,整个府尹衙门都陷入一种杂乱无序的状况中。
而就在衙门后门,有一道纤细的人影趁人不备悄然溜出,在夜色中走小路前往城郊。
等走到无人的地方,江芷把满头披散的头发扎起来,又把假胡子扯了下来,一张干净的脸便暴露无遗。
她脸上的疹子早在天黑时分便消下了,去青楼解决姓崔的时,有不少人目睹了她的真容,应该用不了多久,“江芷”的名字便在人们口中继续流传。
不过怕什么呢。
江芷把药汁子又往脸上抹了一遍,确定重新长满了疹子,方继续上路。
好了,她现在可不是什么江芷,只不过是个刚死了爹的可怜小女孩罢了。
月色静悄悄,城郊除了义庄有点亮光,周围荒无人烟,作为坟地的杏子林更是漆黑阴森,连鸟都不愿意在此栖巢。
更加诡异的,是此时此刻的半夜三更,居然从中传出女子的哭声。
如怨如诉,凄惨可怖。
卖鱼黄的尸体从白天下葬,红儿便在此守着,母亲哭的时候她不哭,等母亲哭晕过去送回家里,她再回来,眼泪便没止住过。
哭父亲、哭自己、哭老天无眼和不公的命运,可无论再怎么哭,爹活不回来,自己也不会恢复清白之身,坏人也不会得到报应。天照常亮,河照常清,无数人安居乐业家庭美满,轮到他们头上,却只有苦难。
红儿哭到再也哭不出来了,整个人没了一丝力气,头脑昏昏沉沉,好像连魂魄也跟着眼泪一块流干了。
她木然地从怀中掏出一包毒药,展开纸包,仰头便要咽下一大口。
却在这时被人忽然抓住了腕子。
江芷鼻子灵,隔着半尺空气都能嗅到药粉那一股子苦涩气,皱了皱鼻子道:“你可想好了,你这一走,你娘必定也活不成,你们一家人死干净,往后没人坚持上告,正好中了那些坏种的意。”
一语惊醒梦中人,红儿大喘了两口气,虚弱道:“我的娘……娘啊……”
江芷道:“我爹也死了,能懂你现在的心情,别伏在地上了,地很凉,要么坐着,要么站起来。”
红儿抬头,借着稀疏月光打量了安慰她的姑娘一眼,发现是白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女子。同为父亲送葬,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亲切感,便由着对方将自己搀起来,二人往开阔的地方走了两步,寻了块石头一起坐着。
红儿已经虚弱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白天拉了一天的车,又哭到这半夜,中间一点东西没有吃,早精疲力尽。
却仍强撑着对江芷道:“多谢姑娘搭救,否则我现在也该去见我爹了。”说着苦笑一声,将手里攥紧的毒药松开,洒在了地上。
江芷不会太多安慰人的话,便问:“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红儿道:“潼川府是待不下去了,我的名声一坏,往后少不了要受人指点,只能带我娘走,走得越远越好。”
江芷没什么说的,从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包银子递给了红儿。
姑娘对她这个行为很意外,懵住了,没敢接。
江芷想了想,说:“我的钱都是辛苦挣来的,不脏。”
红儿却又哭了,摇头说:“你我萍水相逢,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能收。”
江芷却强行塞到了她手里,断不肯再收回。
红儿抓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问:“姑娘这般,叫我该如何报答你?”
江芷将姑娘的手从自己手上拿下来,边后退边说:“我明日便离开此地,往后能不能再见,全凭缘分吧,报答不报答的,到时候再说。”
说完,转身便要消失在夜色里。
红儿沙哑着喉咙,卯足劲儿喊了句:“姑娘!敢问你姓甚名谁!”
江芷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自己户籍上的假名叫什么,低头时瞥见自己常穿的这一身白衣裳,便扬声回应:“我叫——江、白、衣!”
“江白衣。”红儿在嘴里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包着银子的手逐渐收紧,不禁潸然泪下。
第二天清晨,镖师们一觉醒来上了路,临出发才晓得潼川府变了天。
又联想到昨日夜里他们大当家的出去的那一趟,个个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多嘴。
靠着一口棺材几身麻衣,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出了潼川府,路上甚至还有官差拿着官府的画像问江芷:“可否见过此人?”
江芷坏心眼一上来,随便指了个方向将人诓走了。
如此慢悠悠走了两天,一起人顺利到了利州。
都还没进城,江芷就从他人口中听说了王天保大放的厥词。
什么“替天行道活捉江芷”,大办什么“伐江群英会”,还扬言要把白玉观音从那妖女手里抢来,再由自己亲自送到兴元府总兵手里。
如此一来,仇报了,风头出尽了,还没得罪兵部尚书,一箭三雕。
不过说得好听,白玉观音这种好东西但凡到了谁手里,不藏着掖着就算好了,还拱手让人、亲自护送,谁信?
江芷反正是不信。
当然,顾琼那老狐狸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她死了对他而言不要紧,可若是利州王家真打白玉观音的主意,老家伙不一定能在临安沉得住气。
管他王家祖上有多少人脉关系,得罪当朝兵部尚书,始终要掂量掂量的。
江芷眯了眼眸,在阳光中抬眼,看向城门上方的两个大字——
利州。有得是热闹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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