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挣扎

左丘行对童年的最后记忆,是那碗漫着清苦气的杏仁露。

杏仁露味道很怪,很少有小孩子喜欢,他因遗传了他母亲的口味,便天生对其青睐。

十五年前那个平静的午后,他照常喝下了厨房送来的杏仁露,差点儿就去见了他娘。

是他爹及时赶到,倒提起他,怒斥:“吐出来!吐出来!”

三个字震耳发聩,给年幼的左丘行留下了无与伦比的印象,以至于时隔多年仍出现在他睡梦中,似缠绕不散的幽魂。

严厉的声音在黑暗中对他大声叫喊:“吐出来!我让你吐出来!”

声似惊雷一般,响在左丘行混沌的脑海里,把他的所有思绪从梦魇中连根拔起。

他猛地睁开双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头往床沿一歪大呕不止。

可吐半天,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早不是当时的他了,杏仁露再没有喝过,他的味觉也再也回不来,他不是那个弱小的只能任人宰割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随着呕吐声逐渐消停,左丘行如垂死的鱼一样上半身瘫软挂在床沿,指尖触着地面,双肩起伏不定,大口呼吸。

片刻寂静过去,房中响起了道清冽的倒水声。

左丘行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开始以为是江芷,等那人倒好水朝床榻走来,他感觉脚步声不对,一抬头,看见了左丘和光那张脸。

威严的、严厉的、似乎从来没对他笑过的一张脸。

左丘行想像往常一样对着这个人叫上一声“爹”,可嘴唇动了动,简单的音节怎么都发不出来。

“喝了。”

左丘和光把杯子递到左丘行眼前,命令似的口吻。

左丘行接过杯子小抿一口,喝不下去了,眼睛垂着,不愿去看左丘和光。

左丘和光没多少耐心可言,见左丘行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眼里的不耐烦更是厉害,不咸不淡道:“按惯例,立冬之日谷中要举行祭祀大典。你年纪不小了,也该与我同登祭台,肩负起你该负的责任。这两日打起精神来,到时候所有族人都在下面看着,别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了笑话。”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左丘行攥着杯子的时候越发用力,心想我的笑话还用让别人看吗,活了这么大,到头来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确定,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像笑话?

一股强烈的烦躁在他心中涌出,使得他非常想把手里的杯子扔出去,大声质问左丘和光后沟里的药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还没等他发作,左丘和光就已经转过身,再度朝床榻走去。

左丘行的心一下子揪起,下意识以为这个人听到了自己心中的话,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头皮都开始发麻。

可他没想到,左丘和光再次回到床沿,并不是要杀了他或者怎样,而是一伸手,掀起了盖在他脚上的被角。

“早上就听说你的脚受伤了,怎么回事?”左丘和光眼中带有淡淡担忧。

左丘行突然不自在起来,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语气十分无所谓似的:“走路不小心绊了一下。”

左丘和光皱了下眉:“这么大个人了,走路都不会走。”

说着便坐在了床沿,伸手去轻轻按捏左丘行脚踝上的伤处。

左丘行上一刻还冷硬的内心,在这时一下子就融化了起来,内心天人交战,不知该做何反应。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能望见左丘和光头上的白发。白发夹杂在黑发中,头几年还不甚明显,这两年越发多了,因他老是想着往外跑,日常也没有仔细打量过,现在一看,只觉得这老头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要不就直接问吧。”左丘行在心中这样说,“是与不是都算给我个痛快。”

可一直等左丘和光给他把脚上高高肿起的一块揉下去了,左丘行都没有张开那个口。

反倒是左丘和光,注意到臭小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干脆亲自问:“你想说什么?”

左丘行看着他,嘴张了张,终是摇头。

左丘和光从来没指望过自己能懂年轻人的想法,便也没继续理左丘行,又给他检查了一遍伤势,觉得没什么大碍,起身便走。

“爹!”左丘行忽然喊了一声。

左丘和光停在门槛,扭头疑惑地看着臭小子。

左丘行将紧攥的手摊开,把手心的香囊露出来,问:“你看这香囊……眼熟吗?”

左丘和光不仅没回答问题,还皱紧了眉头,道:“你从哪弄来的妇人之物?”

左丘行两眼发直,托举着香囊的手慢慢哆嗦,强打精神道:“你看着它,难道就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左丘和光这才正色下来,目光一沉,又仔细打量了一遍香囊,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是江姑娘的吧?这是她给你的还是你向她要的?姑娘家的香囊可不能随意讨要,若是你主动要的,赶紧还给人家,记住了吗。”

左丘行眼里的光彻底消失了,只不过很快低头,在左丘和光察觉到异样之前,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了。”

左丘和光点点头,满意离去。

待两扇门再度合上,左丘行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弯下腰,脸伏膝上,先是粗喘气,再是抓起头发,最后放声大哭。

香囊是他母亲新手做的贴身之物,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不认得,唯独身为丈夫的枕边之人不能。

而之所以不认得,究竟是因为过了这些年把结发妻子忘了,还是因为……根本就换了一个人。

第二个可能性被越放越大,真相几乎血淋淋的摆在台面上。左丘行肝胆寸断,仍是不敢相信如此荒唐之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的人生本就比平常人要少许多滋味,但他也没有抱怨过,因为行走江湖这些年看惯了世态炎凉生离死别,他觉得饿了有饭吃,累了有床睡,漂泊无依时有家回,便是人世莫大的幸福。

可现在,连这些幸福也要一把推翻了。

他的父亲很可能不是父亲,是仇人,过往的十几年,他一直在认贼做父。

这到底是什么狗屁道理!

左丘和光走后不久,江芷到了左丘行房中。

本来是想看他脚伤怎么样,结果一到里面,瞧见左丘行满脸泪的狼狈模样,江芷吓了一跳,忙扑过去问:“怎么了?”

左丘行十指深掐被面,手腕上的青筋凸起,嘴里上气不接下气,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我居然……居然对他狠不下心,他可是杀了我爹娘啊,我怎么能对他狠不下心,我对不起我爹,我也对不起我娘……阿芷,我好痛苦,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江芷心里一痛,一把抱住了左丘行,本来想安慰,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全是废话,到后来眼一酸,干脆陪左丘行一起哭了起来。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不是所有人都有同现实孤注一掷的勇气,而人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她和她的朋友们,各自被逼到了不见天日的死胡同,想出去,就只能头破血流。

不知哭了多久,江芷停下来,吸着鼻子问:“左丘行,如果他真的是你的仇人……”

左丘行喉中发出一声呜咽,似受了伤的动物在舔拭自己的皮毛。

过了许久,说:“如果他真是我的仇人,我要他告诉我真相,要他告诉我他那样做的原因,要他感受我所拥有的痛苦,然后……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这是他迟来的报应。

一连几日过,转眼到立冬。

楼前祭台搭好,族人各司其职,舞乐不绝。

药人谷的立冬祭祀是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但很不凑巧,今日是个大阴天。

江芷忙里偷闲,趁着祭祀大典还未正式开始,在祭台下找了个地方坐着,全身都笼罩在一张大氅中,只有巴掌大的脸露在帽子外面,目光淡淡的,打量着周遭一切。

祭祀的舞乐历来肃穆,因药人谷信仰万物有灵,故而舞乐中又有人扮作走兽飞鸟等物翩翩起舞,更添神秘气息。

然而最神秘的,还是祭台上那一口青铜大鼎。

传说神农氏尝百草炼灵药,留下的炼药鼎,便是药人谷镇谷之宝神农鼎,也是药人谷立足于世的最大根基。

有人说用此鼎炼丹药,可使药力发挥至最大效果,甚至长生不老。

江芷是不信的,她觉得世上所有事情只要和长生不老四个字沾上,就有扯淡的嫌疑。

破天实在冷,她往掌心中哈了口气,静静等待舞乐结束。

待鼓声停,药人谷所有人整齐站好,屏声息气。

江芷跟着站起来,加入其中,垂首敛目。

一片肃穆中,左丘和光与左丘行现身,一前一后朝祭台走去,抬脚踏上祭台台阶。

到达神农鼎前,父子二人持香叩首,三拜起身,将香插于鼎中。

礼毕,左丘和光念祭辞:

“皇皇上天。

照临下土。

集地之灵。

降甘风雨。

各得其所。

庶物群生。

各得其所。

靡今靡古——”

声音浑厚有力,竟比舞乐还要庄重三分。

念完祭辞,左丘和光转身面对所有族人,高声道:“药人谷以医道立足于世绵延近百年。身为谷主,吾不求我族之人救众生于水深火热引万人之敬仰。只望尔等今生所作所为,称得上医者仁心,当得起问心无愧。”

一时间,在场族人无不动容。

左丘和光看着族人们热泪盈眶,自己心里也很是感慨,双肘抬起,对着底下人躬身一揖。

正当他起身准备结束祭典,一道声音从他耳后幽幽传来——

“爹,你真的问心无愧么?”

少年的音色天生清朗,少有如此刻又阴又冷。

左丘和光念的祭辞出自《祭辞》 先秦 佚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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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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