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和光心一沉,下意识感到如芒刺背,但他未将左丘行的话往别有深意了想,只当是臭小子随口问,自己想太多了而已。
便十分坦然自若地回答:“那是自然。”
他身为谷主十几载,未让任何一名族人流落俗世客死异乡,连当年建真之变一把火熊熊烧起来,火苗都没有伤及药人谷,问心无愧?他当然问心无愧。
可左丘行听到他说的四个字,眼里最后一丝希翼的光彻底荡然无存,袖中的拳头握到不能再紧,强启牙关,字字用力:“我娘是怎么死的?”
随着这一句话响在耳畔,左丘和光原本松懈下去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回头看了左丘行一眼,目光犀利。
而左丘行在这宛如刀割的注视中抬起头,接着道:“当年在杏仁露中下毒的凶手究竟是谁?”
“为什么我刚喝下带毒的杏仁露不久,你就及时出现在了我身边?”
“为什么我娘明明是自缢而死,脚尖却是朝向着人,如此明显的纰漏,当年为什么无人知晓?是他们确实没注意,还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他们知道?”
“爹,这一切是为什么,你回答我。”左丘行的眼神如磐石顽固。
祭祀大典进行到最后,祭坛上的父子二人居然没了动作,只是站在原地,互相死死盯着对方。
其余人不知原因,交头接耳偷偷议论。
江芷注意到左丘行的表情,心紧了起来。
她之所以在这大冷天守在祭台下,就是担心左丘行在祭礼途中忍不住与左丘和光撕破脸皮。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没必要选择最挺而走险的一种。左丘和光毕竟身为谷主多年,在所有族人中的威信可远远高于他那个半吊子少谷主,真在这么多人面前把左丘和光的真实身份揭露,多的是人愿意信任左丘和光,而不是他左丘行。
甚至在祭礼开始之前,江芷还找到左丘行特地叮嘱了一番,告诉他现在不能意气用事,报仇也好怎么样都好,一切需得从长计议。
但江芷遗忘了一点,就是人在愤怒至极之时,根本顾及不到火是烧别人还是烧自己。
这些真相太沉重也太痛苦,压在左丘行身上像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令他喘不过气,他若再不将这些事情弄清楚,他真的会发疯死掉。
所以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全部脱口而出时,左丘行心中没有后怕,只有痛快。
痛快与满腔的愤怒悲痛杂糅在一起,又形成了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
众目睽睽之下,高高的祭坛上,当着神农鼎和天地祖宗的面,素来欢快活泼的药人谷少谷主,顶着通红的双眼,大声质问他的父亲:“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杀死我娘又造出她自缢的假象!是不是你在我的杏仁露中下毒!宋钰因为看见了你对我下毒的过程,所以连夜逃出了药人谷,是不是你怕事情败露,又亲手把他给杀了!”
谷中倏然安静一片无人敢吱声,待众人品会明白了左丘行口中所言之词,一下子便炸开了锅。
“少谷主怎么了!谷主可是你的父亲啊!他怎么会杀了你娘呢!”
“我都听不懂少谷主在说些什么,有没有人来跟我讲解一遍啊?”
“我的天哪,少谷主不会疯了吧,当年谷主夫人不也是这样吗,天哪,果然疯病是会传给孩子的吗。”
神农鼎中的香还在燃,台上台下的光景却是俨然换成了另一幅。
七嘴八舌的声音灌进左丘行的耳朵里,所有有关他母亲的字眼,像一把把直往他心口捅的刀。
逼得他忽然大喝一声:“够了!”
他的身体似乎忽然变得很轻,步伐踉跄跑到前面,指着身后的左丘和光,据理力争:“我娘根本就没疯!你们都被他骗了!他不是我爹!他不是左丘和光!他是左丘同尘啊!都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啊!”
人们都拿饱含同情的瞧着他,无人在意他口中的话是真是假。
只有江芷在朝他奔来,半路却还遭人拦住,被小心告诫:“少谷主现在有点奇怪,还是不要离他太近的好。”
听到这些话,左丘行眼中的世界忽然颠倒,目光从每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来,颤着声音一遍遍的问:“难道你们都看不出来吗!他真的不是我爹啊!我爹早就被他杀死了,当初那个死在沟中的才是我爹!你们都怎么了!”
激动之下,左丘行说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落在其他人眼中,更具疯癫之状。
没有一个人信他。
有的只是饱含同情的那一句——“多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只有江芷还在坚持同他人辩解:“他没有疯!他说的是真的!”
但她独自一人的声音太弱太小,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所覆盖。
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滔天海浪一般将左丘行卷入其中,不给他呼吸的余地。
嘈杂声中,左丘和光一清嗓子,道:“安静。”
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
左丘和光扭头望着左丘行,眼神复杂无比,像在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敌人,也像在看一个无法挽留的亲人。
左丘行亦不甘示弱回瞪于他。
他二人身份不同,但此刻对对方的感觉却是出奇的一致——原来心痛与愤恨这两种不同的情感,是可以放在一个人身上的。
多么可笑可悲。
静静的凝视中,左丘和光冷不丁道:“传我的话,少谷主疯了,自今日起关于思过室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时候不得外出。”
江芷在祭台下瞪大了眼睛。
她都敢保证,左丘行今日进了思过室,明早就能看见他的尸体。
不,她绝不要那样的事情发生。
关键时刻,江芷急中生智,忽然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句:“不是说左丘和光华佗在世,连身体里的血都可以治病救人吗!既然这样,何不让我长长见识,也堵得住这悠悠众口!”
施血救人,这本就是有关药人谷历代谷主的一个传说。说他们体内有神农血,只传在长子身上,而且每传一代,作用便大打折扣一回。
是属于自己人听着都觉得危言耸听的地步。
而且结果也很显然,根据所有人的表现来看,并没有人把江芷的这句话当回事。
谷主的血能救人,谁见过?谁能作证?
祭台上,眼见几个膀大腰圆的族人要将左丘行押走,未料几人刚要近身,左丘行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利器对向他们。
说是利器都是抬举了,这根本就是把生了厚厚一层铁锈的药锄头,只不过形状与一般锄头不同,所以好携带一些。
左丘和光抬手命几人暂且退下,自己亲自走向了左丘行。
然而走得越近,眼里的狐疑就越明显。
直到彻底看清左丘行手里的东西是什么,狐疑霎时间转变为惊悚。
左丘行冷笑:“看来你还记得它啊,若我没猜错,这把药锄应该是我爹身上的,你用他的东西杀了他,穿上他的衣服,摇身一变成为了他,享受着他所有的一切,仿佛你生来就是他。”
“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再过于弥天的谎言也迟早有被戳破的一天,我说得对不对啊,我的——”
“叔、叔。”
叔叔两个字像击中了左丘和光内心深处最脆弱紧张的一根神经,竟使他条件反射一般夺过左丘行手里的锄头,反手对准了左丘行的心口,稍稍用力便能刺破衣料贯穿心脏。
“不要!”江芷想冲上祭台,奈何被人拦住。
左丘行双目猩红,垂眸望着抵在自己心口的铁刃,自嘲一笑,无限悲凉尽在于此。
这时有几个长老模样的人物站出来,道:“谷主息怒,你眼前的毕竟是你的亲骨肉,他既怀疑你并非他亲父,不如你证明给他看便是,何苦动手。”
“说的轻巧,这要如何证明?”没有人说道。
站出来的人捋着胡子一沉思,继续说:“刚刚这位江姑娘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谷中年轻一辈已经不信我族秘辛,但到底有我们几个老家伙还活着,记得其中所言是否空穴来风。”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可言,还请谷主劳驾,施血作证。”
短短弹指间,局势一下子扭转。
药人谷外最是不缺求生的人,没过一会儿,派出去的人便抬来一名伤者。
伤者本是临死之际来到药人谷外碰碰运气,没想到天降馅饼一下子砸到了自己身上。听说谷主亲自施血救他,当即喜不自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得救了,起码还能再活五十年,激动的磕了好几个响头。
但等左丘和光硬着头皮割破手指,滴血落入他口中,半晌过去,无事发生。
此情此景,几名长老缄默不言,片刻之后,命人将伤者抬走,疏散了祭台下所有族人,因江芷身份特殊,便没有一并遣走,让她留在了旁边。
天地空旷,祭台高耸,神农鼎里香已经不知不觉燃尽了,徒留一片灰败。
江芷抬头看天,只觉得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乌云滚滚,天沉的好像不知何时便会坍塌。
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药人谷中的暗潮早就已经在翻涌。
或许早有人在她和左丘行之前,便怀疑到了他们的谷主是否如假包换,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好将所有平和的假象撕破。
好巧不巧,这个契机被她赶上了。
和光同尘,和光同尘,光与尘相伴相生,一者主内,一者主外,本缺一不可,奈何光走尘尽,万水千山经过,抬眼竟是绝路。
天地间,大风起。
祭台之上,长老开口,其声之威严,有如世外梵音。
“左丘同尘。”
“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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