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刺杀

阳山行宫主殿的大门,漆着象征天家威严的朱红色。

铺首为青铜质地的首面衔环,雕琢技艺精巧,龟蛇之形栩栩如生,不乏肃穆之气。

片刻,门从內打开,内侍将顾迎霏一行人引入,停在下首跪拜。

顾迎霏曾在返京之初,于年宴上遥遥见过圣人。

圣人单名一个崇字,是个看上去极为和蔼可亲的白须老者。

他并不像在场的其他皇室成员,身着尚衣库耗尽数月心血缝制的华服,只是着往年未被选上的衣裳。

将本年的制衣预算发制成普通的棉衣,放给城中受冻的百姓。

那一年,虽然是最冷的一个严冬,但在圣人以身作则的施压下,天家与百官呼应救济,整个南靖受冻的损失,被降到了最小。

第二年开春,圣人也出面,接受百姓们在大内宫墙之外自发的感谢,并发放了一些新种子,帮助受冻严重的地区恢复生计。

这仁善的举动,很是及时且懂分寸,是真正能够维持社稷、维持柳家门楣妙策。

圣人诸如此类,不经意间的举动甚多,可以说他是天生的政客,也可说他是天下人慈祥的祖父。

但这样的人,面对自己的儿子,竟是格外苛刻。

十一个儿子,九死,一残,一反。

原因无他,想要超过这位势必流芳百世的帝王太过困难。

柳崇少年时收复了北漠占领的西疆六州、青年时战退北漠大军、中年时推进两国邦交,老年时振兴南靖繁荣。

他是南靖山河的定海神针,亦是肱渠以南所有儿郎,都想要能望其项背的存在。

如高悬于苍穹的太阳,即便有朝一日落下,也会有无数人高声咏唱着他曾经的荣光,想要成为下一个太阳。

而最接近这炙热的人,在白昼结束之前,只剩下两种末路。

要么自叹不如,从畏惧之中生出灼心的苦,备受煎熬而**;

要么目中无人,从毫不节制的野心中挽弓,朝这太阳射下奢望的诅咒之箭。

但不论是哪一种,柳崇在这七十多年里,都见得太多了。

他丝毫不好奇,揣着恐惧的柳泽煊,在得到那些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身外之物后,会变得有多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坐上皇位。

听完苏宏誉的禀报之后,柳崇只是继续按以往的惯例,着里衣,躺在卧榻上,翻着要看的扉页。

“我这儿子也没什么能耐。”

他漫不经心地与身旁候着的李内侍评了这么一句。

李内侍佝偻着身子点了点头,“还没有九殿下五年前那次动作迅捷。”

要想柳崇也曾经在阳山经历过一次事变。

他的第九子动作确实很快。

在山道两侧就用精兵埋伏,柳崇带着十三人杀出重围时,老九就在阳山行宫等他。

本来胜利在望,只不过被他长矛一掷,贯穿了喉咙,死在了两军即将交战之前。

“是,老九就是毛躁了点,要是能再谨慎到最后,就算是合格了。”

柳崇的神色还隐隐地,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余叹。

像是在谈家中小辈的学业一样,这稀松平常的氛围,是这位上位者不满意的证明,此次的对手完全不够格让他提起劲。

“老七还差得远呢。”

柳崇摆了摆手,合上了书,披了件外袍,银丝随意用木簪绾起,步伐稳健,在蒲团上盘腿落座。

宫人将木质棋桌安置好,在一侧放了两盅棋子,一黑一白,而后退出门外。

“你是沈予的儿子,沈卓骁。”

柳崇的身体很硬朗,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悬车之年的老者。

“宣乐六十一年,寡人给你判了状元,只可惜后来一直都没能和你手谈一局。”

“陛下还能记得草民,已是草民的荣幸。”

沈卓骁神情有些激动,被松了绑之后,他叩首,又声音微颤着叩谢。

“请上坐。”

李内侍抱来一个蒲团,放在柳崇对面。

“谢陛下。”

已经许多年未曾到燕京,突然之间能够面见圣人,沈卓骁一时竟有些忐忑。

不知道他会不会沾了些地方口音招笑。

男人紧张地握了握拳头,起身时下意识地,看向了在一旁跪着的顾迎霏。

顾迎霏以眼神示意,让他珍惜机会,速速上前。

沈卓骁又想起刚刚在太子妃寝宫时,被问到的敢不敢接下勤王之功之问,暗自深吸一口气,将背挺直。

就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坤乾殿上,他朗声作答,少年意气风发之时那般,沈卓骁走到柳崇面前落座。

“孩子,你也来。”

柳崇朝顾迎霏笑了笑,亲自从一旁拿了蒲团,在面上拍了拍。

这个身子骨看着有点单薄的少年,从露着的一双眼睛瞧,没有胆怯,也没有迷茫,身形板正地下拜,“谢陛下。”

听苏宏誉刚刚的话里,柳崇辩出,顾迎霏是柳丞屹的人,且全程主导着局面,来面圣也是他提出来的。

屹儿虽然聪慧,但还没有学太子那样耍心眼,三年前的疫灾也是秉着良心扛起责任,前去赈灾。

倒是和他爹两般模样,这次只怕是被软禁在东宫。

这么心软的小孩,碰到父亲突然谋反要杀疼爱他的祖父祖母,舍弃他的母亲,大抵六神无主,会先把自己当作弃子吧。

持节赴阳山一事,只怕是这下属的主意。

十六七岁倒也不算小了,柳崇初次出征也是这个年纪,想那北漠的赫纳铮,首次大捷不过弱冠。

顾迎霏有这个主见,只要不生二心,那就是屹儿的保命符。

可刀子太聪明,就会生出三魂六魄,捆住执刀之人。

若是不能保证完全驯服,还是先殉了这棋为好。

李内侍则蹙眉提醒道:“面见圣人,怎可蒙面?”

柳崇眯起眼睛,打量着顾迎霏。

对于这个有能力的年轻人来说,眼下是个极好的机会。

只要摘下面罩,认圣人为主,待行宫一事了结,免不得平步青云。

但顾迎霏并不急着摘掉面罩,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很显然,他想要将自己赤忱的忠心,都奉给那还囿于燕京的主人。

柳崇虽不知道顾迎霏与柳丞屹之间的过往,但顾迎霏起码现在,还是坚定地拥护着他孙儿。

那便可以暂时不动此子。

他稍微舒展了一点心中的戒备,摆了摆手,面上还是展露着慈祥:

“那可不成,过几日,等我孙儿见了他,得怪我这个做祖父的了。”

顾迎霏再度叩谢,坐上了蒲团。

棋盘中线之上,能将双方的局势观察地极为清楚。

柳崇先行执黑子在棋盘上落子,沈卓骁紧随其后落下白子。

几轮落子之后,黑与白默契地展现出了,眼下太子与圣人双方的局势。

只不过柳崇坐燕京,相对的,沈卓骁立于阳山。

南靖治下四十八郡,太子控制着上京勤王必经的陪都,宁阳。

他手中实际可调用的兵马不多,想要四两拨千斤,昨夜在燕京上演的虚张声势,只能糊弄满朝的老狐狸们一时。

若想要设置阳山的包围网,就必须在柳崇行动之前占领庸寅、甫篌泾、鄣渠这三个京畿守卫要处。

换而言之,谁先落下阳山外的四颗棋子,就能胜出。

“老七这次也学聪明了,知道给自己留点余地。”

柳崇继续落子,将柳泽煊往下部署的路数都走了出来,竟真有可能将他围困阳山。

但他脸上没有半分急躁,反而是沈卓骁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子,放下抓着的棋子,忐忑地叩首。

“草民棋艺不佳,没能让陛下尽兴,还请陛下责罚。”

李内侍受意,将人扶了起来,柳崇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怎么看?”

顾迎霏只是摇了摇头,“黑子赢不了。”

“如何得出?”

柳崇来了意趣,示意他放开手脚。

顾迎霏只取了四颗白子。

“宁阳易守难攻,光是史书有载的,最快攻下都需要三个月。”

“且燕京已占,粮草充足,人马连上禁卫军三衙,能集结二十万,攻下京畿三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样看上去,是太子占了先手,但实则不然。”

他说罢,将柳崇推演落下的黑子全部拾走,将四颗白子,分别落在意指四城的位置。

“这些假设,都建立在白子一方,任对方行棋的情况下。”

“只要陛下的一封信,四城几乎不攻自破,此瓮,将会为太子所设。”

沈卓骁也继续思考着。

是这个道理,但天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期望圣人继续在位。

有动乱,才会有变数,想要向上爬的人自会抓住契机。

“你凭什么肯定?这未免也太纸上谈兵。”

柳崇也在看顾迎霏。

顾迎霏并不再拿棋子,而是望向棋盘之外。

“北漠狼群环伺,除非白子让位,否则天下不会轻易易主,引狼入室。”

沈卓骁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视线再次扫过这四颗棋子。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侍奉皇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知分寸。

要是圣人不给的,即便唾手可得,也不能伸手触碰。

这就是为臣之道。

柳泽煊和发动事变死去的皇嗣们,唯一的失误就在此处。

耐不住性子的执刀人,终究会将软肋暴露给他人。

胆大但不草率,亦是柳崇的威慑所在,令北漠不敢贸然进犯。

“听了你一番话,寡人倒有些后悔刚刚的抉择了。”

柳崇指的是将顾迎霏留给柳丞屹。

这孩子能够领悟这一点,确实通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陛下。”

李内侍随柳崇笑了起来。

“孩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苏家的义子,在外名为苏允。”

允,公允,柳崇赐此名,意在提点顾迎霏,务必始终站在中线之上,谨守忠心,莫要因私心逾矩。

苏宏誉受命,记下此事。

柳崇点了点头,起身拿来了兵符,将其中一半递给了顾迎霏。

“你亦是我亲命的使者,替我传信,联通京畿。”

顾迎霏跪拜后接过兵符。

权柄铜制虎纹,在手中散发着沉甸甸的凉意。

“传朕旨意,褫夺柳晟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之位,由沈卓骁接任,听令于使者。”

李内侍承了圣意,把萧仲远带入殿内。

“萧御史,寡人记得你侄子孝名、才学都在缙安闻名,就暂时先到陪都监军吧。”

柳崇话毕,萧仲远即刻欣喜地叩首道:

“回陛下,小侄萧君霆,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顾迎霏与沈卓骁也一道跪拜。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正午的阳光落在那棋盘上。

中心四颗白色的棋子,散发出玉的润泽,好似世间众目睽睽,且看父与子谁能争得先手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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