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抉择

燕京的七月,任由热浪滚滚肆虐,入了夜直到月亮又要西斜,微风才裹挟着紫薇的花香,把凉意吹进室内。

柳丞屹一夜未眠。

自顾迎霏离开后,他先是忐忑地在宫人的侍奉下躺在榻上,却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唯恐再睁开眼时,就会听到母亲在阳山遇害的噩耗。

要知道,祖父虽然平日里大多都宽容待人,不用那些严苛的规矩拘着东宫。

但今日不同于往日,父亲犯了这等大不敬的错处,只怕……

柳丞屹心烦意乱,仰视着绣得繁复的帐顶。

虽然手里抓着的香囊,是顾迎霏自己做了赠予他消暑的,那茉莉幽香氲了满屋,心中却愈发压抑。

再捱了数刻煎熬,他兀地坐起来,拿过一旁的剑,到庭院里操练。

直到旭日高悬于苍穹,晶莹的汗珠如同雨落,浸湿了这囚鸟的寝衣。

他手执利刃再劈去,只见笼子般的西苑,大门被打开。

柳晟知对上柳丞屹的双眼。

只此一夜,少年丹凤眼里的惶恐,被酿得愈发浓厚,迸发出了可以被称作杀意的凛色。

或许,将这眼神说成是,极度疑惑会更加贴切吧。

这种变化,柳晟知太过熟悉。

两年前,柳晟知被父亲塞到侍卫步军司历练。

本以为只需要帮父亲,尽快掌握禁军,扩张人脉就行。

可当天夜里,他就接了要到南十四坊的阡竹巷,铲除奸党的旨意。

阡竹巷只住着一位,与朝廷关联的人物,那是他的老师,江郃。

江郃谨守心中大义,为寒门学子传道授业解惑,受人尊重。

那一刻,柳晟知双瞳震颤,当即返回东宫面见柳泽煊。

一份弹劾太子无状的奏折,在呈递给圣人之前被截下,扔到了他面前,其上是数位官员的联名。

“他是你的老师,更是左相的恩师。”

柳晟知不是什么圣贤,他确实是在察觉到父亲的野心之后,才应下这禁军差事,想要立功。

但当他执刀斩下江郃的头颅,奉回东宫时,老师的那句话,逐字碾着他的耳畔叫他坐立难安。

“南靖百姓不需要一位,意图引发乱世的君主。”

算是劝解,柳晟知想让父亲收手。

“杀鸡儆猴已然足够,何需……”

“对待不忠之人,自需要赶尽杀绝。”

柳晟知的胸口郁着一口气。

如果只是忠于国家,并不完全向一人臣服,就是不忠。

那么,忠与不忠,又如何来判?

那一夜,满城的血雨腥风,是揣着野心未雨绸缪的太子,最后的警告。

而昨夜,被左相称有无状之罪的父亲,亲自提刀,将左相满门定为这场谋反主谋。

以捏造的谋反,自江郃向上,用血刃贯穿此脉所有奸佞,化作功劳。

一排排头颅,与祖父安好、正发令于阳山的消息对抗,要让天下人重新衡量。

是选择一位资质平庸,却需要功臣,掀桌洗牌的新主;

还是跟从一位誉满天下,但棋盘已满棋子的旧主?

诚然,父亲确实为他自己夺得了砝码,表态的信件已有数封。

但柳晟知始终无法忘记,老师说那句话时的眼睛。

上位者仍需心怀悲悯。

他已然站在棋盘上,沾染鲜血,为东宫而战,退无可退。

可是弟弟柳丞屹,这个被祖父评有仁善的皇嗣,不该被这种何为忠的抉择,毁掉宝贵的品格。

柳丞屹会像今日一样,始终深处疑惑之中,暖阳披身,直到他与百姓一同,作出解答的那一天。

柳晟知驻足了片刻,才抬脚迈进此门。

看清了来者,柳丞屹收了刀,神色又有些小孩的赌气,好似不情愿地作了一揖。

“兄长怎么有空来看我?”

柳晟知自顾自地走了进来,把油纸包放在一旁休息的桌案上,用手展开。

里面是五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其上还点了红点,看上去很是诱人。

“自然是来奚落你的。”

他正话反说着,属下又从厨房那边,端了两碗豆浆放在案台上,然后带着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虽然兄弟俩往日里,也有拌嘴的时候,但约好了,谁有错,就谁带着宫外的小玩意,去找另一方说开,几乎没有隔夜仇。

可这次,柳丞屹还是对于昨晚兄长的态度耿耿于怀。

只见柳晟知抛了一个,巴掌大的细小竹筒过来。

“母亲她没事,祖父祖母也都安全。”

柳丞屹打开还未开封的竹筒,这是顾迎霏给他的回禀,大致地将情况讲了一遍。

苏家的援军能如此及时地到达,估摸着兄长是在事变之前就传了信去。

眼瞅着弟弟的眉头舒展开,柳晟知把筷子递给柳丞屹。

柳丞屹不接,而是将手洗净,自己拿了一个包子,掰开一小瓣,就能看到汁水饱满的肉馅,用料很足。

“瞧好了,寻常百姓家的兄弟是这么吃的。”

柳晟知听完,也放下筷子,洗了手回来拿着继续吃。

两人就像是坐在码头上,即将干活,赶时间那般大口地嚼着。

很快,被哽到之后,又灌下鲜甜的豆浆。

一种难得的放松,和阳光一起铺洒在身上,兄弟两相顾,都笑了起来。

柳丞屹把剩下一个包子掰开一人一半,吃罢擦了手,柳晟知仔细地给他讲了,父亲的下一步计划。

现在,武库已经被控制,虽然柳晟知的职已经被圣人褫夺,解了调兵权,但想要继续坐拥燕京,就必须重新建立控制权。

柳泽煊遣派门客作为阳山方面前来的使者,带来圣人的命令。

依据先例,从燕京的各官署中赦免了其中关押的囚、徒、奴,并组成禁军。

由柳晟知继续以原职,负责武装和训练,拿下占据大内,继续反抗的宫内屯兵。

往日,宫内屯兵主要宿卫圣人所居的伏翎宫,方位居北,也称北军,同时管辖皇后的永康宫的屯兵。

北军的数万人,是距离皇位的一道门槛。

同时,随圣人出行的禁军,即便分一半交予新的指挥使沈卓骁,也还留下五千精兵。

且这些兵士,由圣人闲暇之余亲自训练,作为另一道门槛,随时会降临燕京。

这意味着,想要在这前后夹击的攻势中找到气口,关键在于陪都的支援。

按柳泽煊与陪都宁阳方面的约定,明日押送军粮武器的五万人马,将会到达京畿,着手夺取守卫三城的控制权。

“可是,坐镇宁阳的张将军,与祖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会听父亲调遣?”

柳丞屹顿笔,桌上是给顾迎霏的回信。

“不清楚,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柳晟知拿过来写下一个地址。

“一个时辰前,父亲决意要派人夺下陪都,防止陪都有动乱,我很快就要出发了。”

他将信塞回了竹筒,暗卫得令,将信带往缙安方向。

柳丞屹也站了起来,俊秀的脸上尽是担忧。

“此行太过危险……”

“放心吧,你兄长我有的是能耐。”

柳晟知拍了拍柳丞屹的肩,“我是偷偷来的,可别说漏了嘴。”

目送着兄长高大的背影,往门边走去,柳丞屹端正地行礼道:

“祝兄长武运昌隆!”

柳晟知并不回头,摆了摆手,西苑的大门又再度落了锁。

————

顾迎霏写完信,托付给苏宏誉后,在阳山派出的马车上,随着车轮迅速辗过的颠簸,还是撑不住,靠在软座上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跟随萧仲远的指引,一行人又换了船,走了一夜的水路,才到了距离宁阳有一段距离的槿陶镇。

晨曦再铺落于大地之上,将已然热闹起来的港口,添上一层细腻的色泽,好似走入了挂在壁上的山河图。

顾迎霏这三年里,都没去过什么远的地方,以前在淮州时,倒是经常和父母一起赶集。

一时间,过去的记忆让他有些唏嘘,在原地愣了片刻。

沈卓骁在觫州见得最多的就是码头,只是说也不繁华。

平素里这个时候,也就一些渔民网了鱼正在吆喝,一旁会有几个水匪,在夜摊喝懵了,宿醉醒来,又开始叫嚷嚷地约着,下次一定要去吃真正的花酒。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卖烧饼的,要了三个,付了钱走了回来,一人递了一个,然后就大快朵颐起来。

“饿死了,船上那饭真吃不惯。”

萧仲远讪笑着点点头,“马上再走两个巷子,就到我家的一处宅子了,我早就叫我小侄儿准备着,待会咱们吃咸口的。”

顾迎霏不挑食,在船上就吃过一餐了,他把烧饼给沈卓骁续上。

“走吧。”

到了宅子,到底是当地的大户人家,院落装潢很是别致,但比起燕京也还差得远。

这家的媳妇是萧仲远的远房表妹,他本来传信说一切从简,可远远的就看到一家人都迎了出来。

考虑到燕京定会有所行动,顾迎霏的策略是全程低调行事,才可图谋先机。

就连沈卓骁在上船之前,也下了命令让手下人马扮作普通百姓,张扬生事者立斩。

现在,这家人大抵是把能叫来的族子族孙,都叫过来大办宴席了。

沈卓骁和几个随行的手下,有些警惕地环视起周边的情况。

他瞪了萧仲远一眼,小声道:“你怎么办的事?”

顾迎霏从下船开始,就仔细地观察着。

此地虽然也属京畿內,但是太子事变,与圣人对峙的消息,被两方刻意封锁,目前是安全的。

毕竟,这些人揣测,是得了皇帝青眼的远亲,愿意来家里下榻,想着为子辈博个前程,倒也是正常。

“也许府外会有眼线,我们一切如常,切莫再打草惊蛇。”

听完顾迎霏的话,萧仲远点了点头,叫小厮带一行人进去沐浴休整。

好不容易把亲戚们应付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叹了口气。

“叔父。”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宅邸的台阶下响起。

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男子。

他的身量高挑,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虽身着朴素的青色锦衣,但气质却不凡。

一双桃花眼漂亮得太过巧妙,将本就生得华美的面庞,着色得更加雍容。

即便放在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贵胄的燕京,这男子也能给人留下,极具冲击感的印象。

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容貌实在俊秀,更因为他骨子里散发出,难得的书卷气,冲淡了那浮于表面的靡绻风流。

如一株异色牡丹,赤色的轻佻与紫色的端庄中和,就应该傲然绽放在高台,受百花仰望。

“轩哥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萧仲远刚刚在人群里找了半天,萧君霆就是不出现,还叫他着急不知道该去哪找这小子。

萧君霆将手里的两条鲈鱼,提起来示意着。

“小侄想着叔父喜欢吃鲈鱼,赶了个大早去买最新鲜的。”

“你啊,使者都已经到了。”

望着侄子的微笑,萧仲远便也作罢,拉着人赶快走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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