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七月,任由热浪滚滚肆虐,入了夜直到月亮又要西斜,微风才裹挟着紫薇的花香,把凉意吹进室内。
柳丞屹一夜未眠。
自顾迎霏离开后,他先是忐忑地在宫人的侍奉下躺在榻上,却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唯恐再睁开眼时,就会听到母亲在阳山遇害的噩耗。
要知道,祖父虽然平日里大多都宽容待人,不用那些严苛的规矩拘着东宫。
但今日不同于往日,父亲犯了这等大不敬的错处,只怕……
柳丞屹心烦意乱,仰视着绣得繁复的帐顶。
虽然手里抓着的香囊,是顾迎霏自己做了赠予他消暑的,那茉莉幽香氲了满屋,心中却愈发压抑。
再捱了数刻煎熬,他兀地坐起来,拿过一旁的剑,到庭院里操练。
直到旭日高悬于苍穹,晶莹的汗珠如同雨落,浸湿了这囚鸟的寝衣。
他手执利刃再劈去,只见笼子般的西苑,大门被打开。
柳晟知对上柳丞屹的双眼。
只此一夜,少年丹凤眼里的惶恐,被酿得愈发浓厚,迸发出了可以被称作杀意的凛色。
或许,将这眼神说成是,极度疑惑会更加贴切吧。
这种变化,柳晟知太过熟悉。
两年前,柳晟知被父亲塞到侍卫步军司历练。
本以为只需要帮父亲,尽快掌握禁军,扩张人脉就行。
可当天夜里,他就接了要到南十四坊的阡竹巷,铲除奸党的旨意。
阡竹巷只住着一位,与朝廷关联的人物,那是他的老师,江郃。
江郃谨守心中大义,为寒门学子传道授业解惑,受人尊重。
那一刻,柳晟知双瞳震颤,当即返回东宫面见柳泽煊。
一份弹劾太子无状的奏折,在呈递给圣人之前被截下,扔到了他面前,其上是数位官员的联名。
“他是你的老师,更是左相的恩师。”
柳晟知不是什么圣贤,他确实是在察觉到父亲的野心之后,才应下这禁军差事,想要立功。
但当他执刀斩下江郃的头颅,奉回东宫时,老师的那句话,逐字碾着他的耳畔叫他坐立难安。
“南靖百姓不需要一位,意图引发乱世的君主。”
算是劝解,柳晟知想让父亲收手。
“杀鸡儆猴已然足够,何需……”
“对待不忠之人,自需要赶尽杀绝。”
柳晟知的胸口郁着一口气。
如果只是忠于国家,并不完全向一人臣服,就是不忠。
那么,忠与不忠,又如何来判?
那一夜,满城的血雨腥风,是揣着野心未雨绸缪的太子,最后的警告。
而昨夜,被左相称有无状之罪的父亲,亲自提刀,将左相满门定为这场谋反主谋。
以捏造的谋反,自江郃向上,用血刃贯穿此脉所有奸佞,化作功劳。
一排排头颅,与祖父安好、正发令于阳山的消息对抗,要让天下人重新衡量。
是选择一位资质平庸,却需要功臣,掀桌洗牌的新主;
还是跟从一位誉满天下,但棋盘已满棋子的旧主?
诚然,父亲确实为他自己夺得了砝码,表态的信件已有数封。
但柳晟知始终无法忘记,老师说那句话时的眼睛。
上位者仍需心怀悲悯。
他已然站在棋盘上,沾染鲜血,为东宫而战,退无可退。
可是弟弟柳丞屹,这个被祖父评有仁善的皇嗣,不该被这种何为忠的抉择,毁掉宝贵的品格。
柳丞屹会像今日一样,始终深处疑惑之中,暖阳披身,直到他与百姓一同,作出解答的那一天。
柳晟知驻足了片刻,才抬脚迈进此门。
看清了来者,柳丞屹收了刀,神色又有些小孩的赌气,好似不情愿地作了一揖。
“兄长怎么有空来看我?”
柳晟知自顾自地走了进来,把油纸包放在一旁休息的桌案上,用手展开。
里面是五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其上还点了红点,看上去很是诱人。
“自然是来奚落你的。”
他正话反说着,属下又从厨房那边,端了两碗豆浆放在案台上,然后带着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虽然兄弟俩往日里,也有拌嘴的时候,但约好了,谁有错,就谁带着宫外的小玩意,去找另一方说开,几乎没有隔夜仇。
可这次,柳丞屹还是对于昨晚兄长的态度耿耿于怀。
只见柳晟知抛了一个,巴掌大的细小竹筒过来。
“母亲她没事,祖父祖母也都安全。”
柳丞屹打开还未开封的竹筒,这是顾迎霏给他的回禀,大致地将情况讲了一遍。
苏家的援军能如此及时地到达,估摸着兄长是在事变之前就传了信去。
眼瞅着弟弟的眉头舒展开,柳晟知把筷子递给柳丞屹。
柳丞屹不接,而是将手洗净,自己拿了一个包子,掰开一小瓣,就能看到汁水饱满的肉馅,用料很足。
“瞧好了,寻常百姓家的兄弟是这么吃的。”
柳晟知听完,也放下筷子,洗了手回来拿着继续吃。
两人就像是坐在码头上,即将干活,赶时间那般大口地嚼着。
很快,被哽到之后,又灌下鲜甜的豆浆。
一种难得的放松,和阳光一起铺洒在身上,兄弟两相顾,都笑了起来。
柳丞屹把剩下一个包子掰开一人一半,吃罢擦了手,柳晟知仔细地给他讲了,父亲的下一步计划。
现在,武库已经被控制,虽然柳晟知的职已经被圣人褫夺,解了调兵权,但想要继续坐拥燕京,就必须重新建立控制权。
柳泽煊遣派门客作为阳山方面前来的使者,带来圣人的命令。
依据先例,从燕京的各官署中赦免了其中关押的囚、徒、奴,并组成禁军。
由柳晟知继续以原职,负责武装和训练,拿下占据大内,继续反抗的宫内屯兵。
往日,宫内屯兵主要宿卫圣人所居的伏翎宫,方位居北,也称北军,同时管辖皇后的永康宫的屯兵。
北军的数万人,是距离皇位的一道门槛。
同时,随圣人出行的禁军,即便分一半交予新的指挥使沈卓骁,也还留下五千精兵。
且这些兵士,由圣人闲暇之余亲自训练,作为另一道门槛,随时会降临燕京。
这意味着,想要在这前后夹击的攻势中找到气口,关键在于陪都的支援。
按柳泽煊与陪都宁阳方面的约定,明日押送军粮武器的五万人马,将会到达京畿,着手夺取守卫三城的控制权。
“可是,坐镇宁阳的张将军,与祖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会听父亲调遣?”
柳丞屹顿笔,桌上是给顾迎霏的回信。
“不清楚,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柳晟知拿过来写下一个地址。
“一个时辰前,父亲决意要派人夺下陪都,防止陪都有动乱,我很快就要出发了。”
他将信塞回了竹筒,暗卫得令,将信带往缙安方向。
柳丞屹也站了起来,俊秀的脸上尽是担忧。
“此行太过危险……”
“放心吧,你兄长我有的是能耐。”
柳晟知拍了拍柳丞屹的肩,“我是偷偷来的,可别说漏了嘴。”
目送着兄长高大的背影,往门边走去,柳丞屹端正地行礼道:
“祝兄长武运昌隆!”
柳晟知并不回头,摆了摆手,西苑的大门又再度落了锁。
————
顾迎霏写完信,托付给苏宏誉后,在阳山派出的马车上,随着车轮迅速辗过的颠簸,还是撑不住,靠在软座上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跟随萧仲远的指引,一行人又换了船,走了一夜的水路,才到了距离宁阳有一段距离的槿陶镇。
晨曦再铺落于大地之上,将已然热闹起来的港口,添上一层细腻的色泽,好似走入了挂在壁上的山河图。
顾迎霏这三年里,都没去过什么远的地方,以前在淮州时,倒是经常和父母一起赶集。
一时间,过去的记忆让他有些唏嘘,在原地愣了片刻。
沈卓骁在觫州见得最多的就是码头,只是说也不繁华。
平素里这个时候,也就一些渔民网了鱼正在吆喝,一旁会有几个水匪,在夜摊喝懵了,宿醉醒来,又开始叫嚷嚷地约着,下次一定要去吃真正的花酒。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卖烧饼的,要了三个,付了钱走了回来,一人递了一个,然后就大快朵颐起来。
“饿死了,船上那饭真吃不惯。”
萧仲远讪笑着点点头,“马上再走两个巷子,就到我家的一处宅子了,我早就叫我小侄儿准备着,待会咱们吃咸口的。”
顾迎霏不挑食,在船上就吃过一餐了,他把烧饼给沈卓骁续上。
“走吧。”
到了宅子,到底是当地的大户人家,院落装潢很是别致,但比起燕京也还差得远。
这家的媳妇是萧仲远的远房表妹,他本来传信说一切从简,可远远的就看到一家人都迎了出来。
考虑到燕京定会有所行动,顾迎霏的策略是全程低调行事,才可图谋先机。
就连沈卓骁在上船之前,也下了命令让手下人马扮作普通百姓,张扬生事者立斩。
现在,这家人大抵是把能叫来的族子族孙,都叫过来大办宴席了。
沈卓骁和几个随行的手下,有些警惕地环视起周边的情况。
他瞪了萧仲远一眼,小声道:“你怎么办的事?”
顾迎霏从下船开始,就仔细地观察着。
此地虽然也属京畿內,但是太子事变,与圣人对峙的消息,被两方刻意封锁,目前是安全的。
毕竟,这些人揣测,是得了皇帝青眼的远亲,愿意来家里下榻,想着为子辈博个前程,倒也是正常。
“也许府外会有眼线,我们一切如常,切莫再打草惊蛇。”
听完顾迎霏的话,萧仲远点了点头,叫小厮带一行人进去沐浴休整。
好不容易把亲戚们应付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叹了口气。
“叔父。”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宅邸的台阶下响起。
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男子。
他的身量高挑,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虽身着朴素的青色锦衣,但气质却不凡。
一双桃花眼漂亮得太过巧妙,将本就生得华美的面庞,着色得更加雍容。
即便放在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贵胄的燕京,这男子也能给人留下,极具冲击感的印象。
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容貌实在俊秀,更因为他骨子里散发出,难得的书卷气,冲淡了那浮于表面的靡绻风流。
如一株异色牡丹,赤色的轻佻与紫色的端庄中和,就应该傲然绽放在高台,受百花仰望。
“轩哥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萧仲远刚刚在人群里找了半天,萧君霆就是不出现,还叫他着急不知道该去哪找这小子。
萧君霆将手里的两条鲈鱼,提起来示意着。
“小侄想着叔父喜欢吃鲈鱼,赶了个大早去买最新鲜的。”
“你啊,使者都已经到了。”
望着侄子的微笑,萧仲远便也作罢,拉着人赶快走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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