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仪是被夏京的呕吐声惊醒的。
睁眼看时,枕边那人正探出身子,手捂胸口对着床边早就准备好的盆狂呕。
周仪默默坐起身来,犹豫片刻,便顺从本心用手掌替他顺了顺背后,暗道这孕吐当真磨人。
夏京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身子一颤,勉强止了吐,拿手里的帕子擦拭一下唇边,转过头来道:“抱歉,吵醒你了……呕……”话才说完,便又赶紧转了回去,对着盆一阵吐。
周仪见状,忙又继续为他顺着后背,见他稍微停歇下来,便赶忙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他:“快喝口水润一润。”
夏京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伸手,而是就着周仪的手喝下了半杯水,用这水好好漱了漱口。
“谢谢。”他垂着眸子,抚着胸口慢慢平复先前因剧烈呕吐而过于急促的呼吸。现在的他平和而温顺,像只收起了爪子的矜贵猫儿,和在扬州时那个开口便是冷嘲热讽、半点不服输的人大不一样。
见他这样,周仪不免心软,讷讷开口:“你……早晨都这样么?”
“嗯,最近都这样,”他抬眸意味不明地瞧瞧周仪,复又垂下了眸子,“柳大夫说前几个月熬过去就好了。”
周仪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正好传来大娘熟悉的声音:“周先生,周先生在家么,早饭给你送来了。”
周仪抬手在夏京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权作安慰,随后高声应道“哎,在的”,边匆匆往屋外走去。
昨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今早暂时停歇,太阳还是没有露头,天色阴沉。
村里的土路一片泥泞,大娘走过来送饭,把一双草鞋连带着裤脚踩得满是脏污。
周仪接过饭篮子再三道谢,看看天色,也许下一场倾盆大雨顷刻而至,便让大娘不用把午饭和晚饭送来了,他亲自过去取便是。
大娘忙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妨事,走过来也没几步路。”
周仪再三让她不用过来,还托她准备些酸口的食物,午时去取饭的时候一道取来:“我兄弟生着病,近日胃口总不大好,我在一边瞧着也揪心,总得想办法替他开开胃。”
大娘一听便满口答应:“行,这事儿包大娘身上了,说来也是赶巧,我家儿媳妇前阵子诊出有了身子,害喜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些酸的,这不就为她准备了好些,你只管来拿就是。”如此,倒也不再提送饭过来的事儿了。
周仪自是千恩万谢送走了她,提上饭篮子回夏京房里。
土胚的房子隔音效果不那么好,周仪在院子里和大娘说的那些话,夏京纵使躺在房里也全听着了,吃饭时便不经意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要弄些酸的来?”
周仪沉默,一副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半晌才道:“亡妻有孕时也爱吃这些。”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倒是夏京,突然想起他原配发妻是怎么没的。
夏京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当年他离开以后周仪才娶妻的,等到他考上科举得入翰林院,和周仪走得很近那段时间,那位已经没了,这件事情还是他当时悄悄向周松打听才知晓的。
因提起了令周仪不快的事,夏京一时有些愧疚,偷偷抬眼瞧对方的脸色:“抱歉,我不该……”他本来也没吃几口,正想着要道个歉,心里一急,喉头顿时又涌起一股酸涩。
“呕……”
他人都这样了,周仪哪里还忍心苛责于他,忙起身替他顺着后背,边道:“不用说抱歉,不怪你。”是啊,此事与夏京有什么相干,非要有个责怪的人,那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与人无尤。
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胃里空空如也,夏京的呕意才逐渐停歇下来,间或伴随着几记干呕,可是已经什么也呕不出来了。
强烈的呕吐牵动着小腹隐隐发痛,夏京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对周仪言明,便借口自己有些累,没胃口了,想休息一会儿。
周仪不疑有他,扶他躺好,细心为他捻好被角,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他还要去煎药,顺便把屋里漏雨那一片狼藉收拾一下。
最近这几日,他仿佛把这许多年以来的活全部干完了。
简陋的房间里,他自己床上的被褥全都湿透,拧一拧还能挤出水来。
外头雷声又来了,闪电散发出惊人的亮光,在眼前闪了好几下,几声闷雷过后,瓢泼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屋顶还没来得及修,雨水又漏进来了,周仪连忙把屋里能装水的器皿全部用来接水,可是还嫌不够。
眼看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水花散溅开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他有些发愁地瞅着破败的屋顶,空有满腹诗书锦绣文章,现下却只能束手无策。
这可真叫一个文人泄气!
好在夏京那间够结实,否则恐怕要厚着脸皮借住到别人家里去了,周仪苦中作乐地想。
一整个上午,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眼看晌午将至,他轻手轻脚进西屋去看了看夏京,见对方喝过药还在睡,他索性裹上蓑衣戴上斗笠,快步冲进雨里。
外头风雨实在太大,把不太粗壮的小树吹得拦腰折断,草皮杂乱地倒向一边,长势良好的庄稼毁了大片,看着就叫人心疼。
天灾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村里今年的收成怕是要毁了,这里如此,附近村落恐怕也是大同小异,看来回京以后还得与户部的何老大人商量一下,想办法拿出个补救之法来。
这风里来雨里去地走一趟,周仪身上湿了大半,手臂上的伤口本就没有痊愈,被雨水泡得起了皱,血水渗出来将灰白的衣袖染红一大片。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因没有多余的替换衣裳,只能先简单把身上擦擦干,然后把饭食给夏京送进去,一起拿进去的还有从大娘家取来的酸梅子。
这个时候,夏京倒是已经醒了,周仪见状便助他垫高枕头,扶他半靠在枕上,又把那罐酸梅子递过去:“先吃一颗开开胃,大娘说她儿媳吃了效果极好。”
夏京没有伸手,视线落在周仪被血染红的衣袖处,皱着眉心,眸底暗含几分心疼:“怎么弄成这样?”
周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伤口的位置,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妨事,你先吃,我一会儿拿块干净的布包一下就好。”
“我来!”
“嗯?”
“我是说,我来帮你!”夏京垂下眸子目光闪烁,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脖颈上却悄悄泛起一抹淡淡的红,衬得他肤色愈发妍丽,不过周仪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最后还是由周仪自己包的伤口,让夏京帮忙系结,夏京如今根本闻不得血味,一闻就止不住呕意。
倒是那罐酸梅子还真有用,夏京饭前吃了两颗,今日这顿午饭便胃口奇好,一直到吃完都没有再吐过。
周仪闻着那梅子的味道,只觉得连牙都要酸倒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的,这有了身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酸梅子止吐,中午饭又吃得饱饱的,到了下午夏京便精神极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一睡就是半日。
他下面才流了血,还要躺着养身子不能起床,便从敞开的房门口看周仪在堂屋里忙忙碌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周仪几次抬头看他,他都是这副模样,因怕他无聊闷得慌,便回房去将之前连夜写的那册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戏本子拿给他,让他无聊时翻翻权作消遣。
戏本子上有被雨淋湿的痕迹,书页发皱,里头的墨迹也有些化开,不过不影响阅读,那笔炉火纯青的馆阁体,在夏京眼中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这本戏的名字叫《救红尘》,作者……嗯?作者是“兰中君子”?
指腹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扉页右下角的“兰中君子”这几个字,夏京猛地抬头惊叹:“我竟不知,满大盛戏子票友无不好奇想要一窥庐山真面目的兰中君子本人,便是你周大学士?”
周仪倒也不瞒他,随口说道:“闲来无事随意写几笔罢了,见笑。”
这哪里是什么“随意写几笔”,要知道现如今这大盛梨园行里,写戏的人中兰中君子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不过,如果这人当真是周仪,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因这人本就是公认当之无愧的大盛第一才子!
夏京私底下其实也爱唱上几句,他身段儿极好,脸蛋俊俏,嗓子也清亮,连上头那位都赞过他的青衣扮相无人能及,更是爱极了他床笫之间的软语吟哦。只是顾及到当朝一品大员的形象,他很少在公开场合登台。
他最爱的就是那本《鸳鸯错》了,先前在扬州破例登台时,唱的也就是这本里的一折“龙凤呈祥”,便是这折戏,把周仪迷得如痴如醉,以至于茶水中被掺了料也不知道,最后还中了夏京的套犯下大错,酿成今日这种两难局面。
一时间,夏京捧着这本沾过雨水纸张发皱的《救红尘》读得入了迷,直到手里的册子被一只大手抽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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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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