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安哑言,又看向她脸上的印记。
楼下嘻嘻闹闹的,已近上班时间八点,其他的员工也陆续来了,林秋安隐下眼底的悲悯,皱起眉头看到隋军一行人推开车间门进来。
她站起身,为他们挪出过道,即将抬脚离开时,她又不死心的看了一眼重新开始忙碌的沈青姨。
隋军顶着他那一头黄毛得得瑟瑟地走过来,眼神询问她和沈青姨的谈话进展。
林秋安避开了目光。
她快步走出车间,站在门外犹豫着。
“什么嘛?”车间内传来隋军的抱怨。
“哟沈青大妈您又一老早就来了?”林秋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接着讽刺道,“我看砸门厂子也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有沈青大妈一个人就够了,起早摸黑的就把‘蓝料子’的活干得利利索索……至于‘白料子’嘛……”
“蓝料子”是员工对“自由”订单的通称,而“白料子”则是林秋安在徐厂长那里接下的白衬衫的单子。
“你闭嘴!干好你自己的活,少得吧得……”车间内,隋军的声音再次传来,林秋安本以为,他会像昨天晚上向她抱怨的那样站在挖苦沈青姨的人那边,可她现在听到的,却是他站在纷争的中间,极力压下众人的不满,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
“沈青,”林秋安从车间外站出来,以厂长的身份叫住了她,“你来一下我办公室……下个月的订单分配跟你核对一下。”
“什么嘛?真把大权全交给她了?”片刻的安静后,林秋安前脚刚走,车间里就一阵动乱,员工爆发了第一声不满。
“干活!干活!听不见我说话是不是?”隋军在车间怒吼,林秋安下楼梯时还能听见他手掌拍在桌子上的“噼啪”声。
沈青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林秋安背靠着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笔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上的文件,眼睛盯着笔头丝毫不眨。
“坐吧。”半晌后,她终于出声。
椅子“刺啦”一声响,沈青在尖锐的摩擦声中终于放慢了动作,她不再急切的忙碌的、像是要迅速结束这场还未正式开始的谈话了,而是安静的、轻柔的抬起椅子,向后挪动。
她坐了下来,占据着椅子三分之一的位置,大腿悬空,双手来回搓着,视线在自己的手和林秋安的脸上来回移动。
林秋安的笔停止了敲击。
“还是刚才的话题,我换个直接的问法。”林秋安手指轻捻,将笔握在手心,抬眼注意着沈青姨的反应,“为什么偷偷赶工‘蓝料子’?”
沈青搓着的、快要冒烟的双手停了下来,她对视上小林厂长不动分毫的视线,吞咽了几口口水。
“没有,我没有啊……”
“那你的意思是说那多出来的几百件‘蓝料子’是大家共同的成果咯?那我下个月结算的时候可就这么分钱了?”林秋安说话直接到她都觉得自己不近人情。
“不,不是的……”沈青急忙摆手否认,可她支支吾吾的,却又不肯说出那显而易见的事实。
“工作完成表上记录的一清二楚,我们要去对一下吗?”她停顿了几秒,留给了沈青姨辩解的时间,“‘蓝料子’确实单价高,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它来的,可为了公平起见,我把它按人头按天数定额分配给你们了,可以说不管是熟练工还是新手,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你这样的中年人,大家都能挣一样的钱……不然的话,在那些年轻人周围,你们根本摸不到蓝布的……”
“可是,我去年就来了啊!从厂子刚办我就来了,年前撑起厂子的是我们,年后有了好单子,我们多挣一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沈青姨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和那条黑色的伤疤交织在一起,她那乌黑的眼圈像是一个风暴眼,黑色和青色的闪电从那里迸发出来。
她激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手撑在桌子边缘,椅子已不再承担任何的重量。
林秋安几乎看到了她颤抖着的悬雍垂,闻见了她早上吃的稀饭咸菜的余韵。
她将手搭在沈青姨的肩上,轻推着她,示意她坐好,不要激动。
“不是这样算的,姨,确实,去年是你们撑起了厂子,但今年,没有他们及时救场,我们不可能完成这个订单,老员工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干完,那时候我甚至考虑去找陆总解约了……你们对于厂子的重要性是一样的,一个都不能少。”
见说理不成,沈青开始打感情牌:“他们年轻,不差这点钱,我老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就让我多做几件吧!他们年轻人也就嘴上说说我,不会跟我计较这些的……”
“这不是他们计较不计较的问题,现在是我要和你计较这些事情。这是你破坏了规矩的问题,你这么做无疑是滥用我给你的权利,既不能服众,也损了我在员工面前的信誉……”
“厂子在你的信用就在嘛……”
“不是这么说的!”林秋安面对她的胡搅蛮缠有些恼了,“‘权力’和‘领导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信誉’是领导力的前提,有‘领导力’才能服众,厂子才能朝远了走、往高处走……”
沈青慢慢垂下了双眼,那道乌青终于闭合成一个完美的圆。
林秋安长叹一口气,语气也缓了下来:“沈青姨,过去的我就当没发现,以今天的工作量表为准,你做的‘蓝料子’还是归你,该给的工钱下个月按时给你……”
“但我提前跟你说好,从今天开始,不管你再偷偷加班也好、赶工也好,多做的料我统统均摊到大家头上,不能再有这种吃独食的情况出现了。”林秋安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青不说话,她盯着放在一旁的工作量记录本卷起的页脚看了很久,终于像认命般的一把拿起它,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细细数着一条条明细,反复确认过后,终于吐出那声“好”。
林秋安放下握着的笔,松下挺得笔直的腰,向着椅背靠去。
“林厂,”沈青语气生硬,“没别的事的话,我上去干活了。”
林秋安颔首:“嗯,去吧。”
沈青两手紧握住扶手,将瘫陷在椅子里的自己撑起来,背过身朝门外走去。
她的背佝偻着,青灰色的麻布棉袄裹在她的身上,林秋安清楚地看见几根蓝色线头粘在了她的棉袄上。
沈青走一步,蓝色线头飘一下。
她背着它们,就像背着几座渺小的山。
林秋安这时想起来,沈青姨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服装厂在镇子里办起来之前,沉重的农活早已压弯了她的腰。
她忍不住站起来叫住了那个矮矮的背影:“沈青姨!如果是经济上实在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预支几个月的基本工资给你……”
沈青没有停留没有回头,只有她背上的那几座小山听到了她的低语……
“不够的……”它们听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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