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江南水乡,阳光洒向河面,渗进水底,铺陈在果冻一般质地的清澈小溪里。
林秋安戴着大檐帽,捧着大桶茉莉冰淇淋,胳膊上挂着各色购物袋,里面装着她心甘情愿被商贩哄着买下的江南特产,毫无目的地闲逛在这个陌生而新鲜的城中小镇,心如羽毛一般乘着气流,随风飘荡。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嘛!她无数次这样感叹。
自从上个月在单位和各个领导闹翻了之后,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是她自毕业以来头一次感觉到痛快。
离职,走人,打包,退租,一气呵成。
她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同事里最为要好的心月在内。
林秋安有种她从未属于过那里的错觉,毕业后的两年生活像是一个上满了发条的玩具一般,只是朝前走着,到底要去哪里不知道,前面是一堵厚厚的墙也无所谓。
发条上满了,就总有人催着你走,没有停歇的时候。
直到冲动说出“离职”的那时起,林秋安才觉得,自己这个无休止走了两年的玩具,发条处早就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了,只是那时她才停下来好好看自己。
“叮铃铃铃铃铃……”
林秋安左手倒腾右手,终于闲出几根手指头掏出手机,按下了接通键。
是来自林妈的吼叫信。
“怎么回事!你怎么大包小包的寄这么多东西回来了?把老家当垃圾站呢?”
“妈,怎么会呢?我是把家当家啊!”
“说人话!我看你这是把全部家当都寄回来了,你被开除了?”
林秋安清了清嗓子,琢磨着怎么说比较委婉,但话出口时还是直白的可怕:“您那么优秀的女儿,决定转行当您的全职女儿!当然是我把单位开除了啊……”
“哎呦我的祖宗诶!那可是铁饭碗啊!你赶紧给我回去,跟单位好好说说,道个歉,老老实实上班……”
“妈……”林秋安移开手机减弱林妈的音量,皱起眉头反驳,“钱少事儿多离家远的,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在那么老远的地方上班,你不想我吗?”
“少给我使苦肉计,前两天我还在你小雁舅妈面前夸下海口,说你在单位认识的人多,可以给小峰填志愿的建议呢……”
“妈,人家的人生让他自己做主,而且就算我离职了如果他需要,我也可以帮他参考参考……我的天!妈,我搁外边儿玩儿呢,演出快开始了我要迟到了晚上再打给你啊!”
直到耳边的声音由林妈的大音量咆哮变为软软糯糯的吴侬软语之后,林秋安才有再次回归游人身份的实感。
心月的质问是在林秋安准备辗转游玩到小橙所在的城市时,才姗姗来迟的。
心月:你辞职了?!连我都不告诉!你是不是朋友?
林秋安:事发突然,你应该也听说了……当时的我顾不上这么多了……
心月:我确实听说了,但要不是陈堂新抱怨绿野项目的时候说漏了,你们领导依旧把这事儿捂得死死的……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知道呢……
林秋安:别气啦!等你来我家这边旅游的时候,我食宿全包。
心月:还算你有点良心,哎你知道吗,好多人找我打听你的事儿呢,时庭旭也问来着
林秋安:随便吧,我不在乎了,他们爱嚼舌根就嚼吧。
心月:不是,也有关心你的……
林秋安:我朋友等我呢,晚点再聊。
不知道为什么,辞职后的林秋安不太愿意再和那里的人们闲聊了,至少暂时不愿意,她总觉得,不彻底斩断联系的话,她的心里永远有千斤重,仿佛噩梦中又回到了那些个通宵忙碌的夜晚。
她希望自己在路上,已经离开了原地,目的地还远在前方。
切断所有联系的她,这时才是她自己。
林秋安像商店门口的卡通玩偶一样卸掉了所有充满气的伪装,倚在动车的车窗边沿,任由飞速褪去的绿色填充她的双眼。
叶满峰就是这个时候探出他的脑袋的。
他换了头像,从前的中老年风景图变成了朝气蓬勃的卡通头像,好像是《灌篮高手》里的人物,林秋安心想,她的少年时代对于潮流满是克制。
看来这小子考的不错。仅仅从头像的变化她也能感受到网络另一端的神采飞扬,尽管她从未亲眼见过他如此。
叶满峰:我打算报市里的大学,学中医学专业。
林秋安轻歪了一下脑袋,倏尔一下就笑了。
他不像她。
林秋安:我以为你会问我的意见。
林秋安:恭喜你,为自己做决定是成人的第一步。[笑脸]
叶满峰:谢谢,你的笔记很有用。
叶满峰:过年你回老家吗?想请你吃个饭。
林秋安:回啊。
她犹豫了一下,本想说过不了几个月她就回去了,但决定还是先不把已经离职的事情告诉太多人。
林秋安:中医很难熬的,你真的决定了?
她把话题重新推到对方身上。
叶满峰:嗯。
末了对面很久没再发来消息。
林秋安收起手机,重新将旅途中的自己安放妥当,行进中的风景总是那么的迷人,尽管它们是如此相似。
飞速驶过的高铁在末端拖着长长的幻尾,这里的时间也被拉伸的无限长。
林秋安在这被拉得悠长而稀薄的时间缝隙里,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小橙的电话将她吵醒。
“你是不是快到了,我听见车站里的接车提醒啦……”
“啊……什么……”林秋安轻捏眼角,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脖子。
“你不会是睡了一路吧?小秋你心可真大啊!我要是没打这个电话你是不是一路就坐到妮妮那里去了……”
林秋安的左耳传来小橙的大嗓门,右耳终于听见车厢的到站提醒。
“我到了到了,先收拾东西了,一会见!”
妮妮工作的城市就在小橙的隔壁市,二人在休息日总会时不时的小聚一下,而离职前的林秋安则远在地图的另一端,只能视频里远端聚会。
如今她可要和她们俩好好地聚一聚,工作两年后,她终于重新拥有了自己大段大段的时间。
一个飞扑,和四处散落的大包小包,三人的友谊无需多言。
妮妮也从隔壁市赶来,请了年休小聚一番。
铺满地板和茶几的零食,倒地的空酒瓶,音量开到最大却无人注意的电视,一人一张毛毯几个抱枕东倒西歪的熊样,所有的本真和憋闷的情绪在这里都可以得到妥帖的安抚。
她们此时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身和心都露出了柔软的小猫肚皮。
“你们知道吗?离职是我毕业完之后最开心的一天,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终于结束了七分之二的生活……”
“什么生活?”妮妮大着舌头撑起脑袋。
“七!分!之!二!的生活……”林秋安一字一句抑扬顿挫,“一周七天,只有两天是真正属于我的,这种生活……”
小橙盯着她看,不知是清醒还是发愣。
“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工作的那一天起,我们的生活就被切割成了七天七天……这种一份一份的日子……永远循环……直到退休……”
妮妮高举起酒杯:“敬退休!”
“我不这么觉得……”小橙好像永远是理智的那一个,“我还挺喜欢我的工作的……”
“那是当然,你一直都是有主意的那一个……”林秋安灌下杯子里剩的酒,“工作是你自己喜欢的……真好……”
“我没有你这么……这么……”林秋安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这么成熟!”妮妮偶尔醒一次也能抓到重点。
“对!成熟!”林秋安突然想起什么,在沙发上翻找起自己的手机,“去年过年我跟你们讲的那个高三帅弟弟,记得吗?他居然自己选了专业诶!我以为他会问我建议,但没有,没有……我好挫败……”
林秋安已经语无伦次了,不只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动车上和叶满峰简短的闲聊迟来地刺激到了她。
“他现在十八岁……最多十九岁……就自己做决定了……我……我林秋安……今年二十五,头一次自己拿主意,费劲巴拉地瞒着家里,辞职……”
林秋安拿起手机右手使劲儿拍着,像是一个旁观人员一样,苦口婆心地数落自己。
“我二十五岁还不如人家十八岁啊!十八岁的我还是个提线木偶,一直到辞职之前我都是,我好羡慕他……好羡慕他啊!”
手里的手机被拍得亮起,林秋安用力眨眼,仔细分辨未读消息。
小橙给自己倒满酒,晃了几下酒杯一饮而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俩现在一样成熟……小秋,别急……”
妮妮已经歪在沙发边缘睡着了,小橙拿起自己身上的毯子盖在妮妮身上,喝空的易拉罐在地板上溜走滚向阳台,寂静的城市夜晚听不见蝉鸣,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几声突兀的鸣笛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秋安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只见她的眼神从混沌到清澄,神色从酩酊到猛醒。
那个卡通头像发来一条未读消息,大概是林秋安在高铁上睡去的时候,只是她现在才看到。
叶满峰:治未病。
“治未病”他说。
林秋安像是一株在无风时呆立阳光中的无花植物,她静止不动了,任由着这三个字在眼前放大炙烤她,直到将她吞没。
巨大的懊恼从去年酒席初见之后飞速重现,再次席卷她,连同着她刚才酒醉后连呼几声的“羡慕他”一起。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捧着“幸运”的温室小孩,竟对着一身风雨狼狈走来的叶满峰说“真好啊,你体会到了大自然的残暴。”
他的“成熟”是“变故”换的,林秋安竟然说“羡慕”。
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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