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路其安】在睡梦中听到一阵极为古怪的刺耳铃声,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拿指甲划拉头盖骨。
紧接着广播中有女人在讲话:“晚饭时间到了,晚饭时间到了……”
那声音伴着滋滋的电流声,好像从她大脑皮层上溜过,丝滑地掉进某一个褶皱里,彻底把她给吵醒。
“路阿姨,醒着吗?到吃药时间了。”
她睁开眼,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通风管道口边有一抹屎黄色的痕迹。
目光回收,在身边发出窸窣声的,是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男人,他正在翻着推车上的药品。
“你是……”【路其安】开口,苍老沙哑的嗓音又给她吓了一跳。
见她醒了,护工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您好路阿姨,我是新来的护工章平,专门负责你们这一层的。”
【路其安】没说话,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把一个人塞进了流动的水泥里,张嘴就被水泥堵上。
章平也不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给你解开去上厕所吧!”
【路其安】试着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又被绑了,很诧异。
随即她想起来原主有阿兹海默症还有精神分裂,她看过纪录片,精神分裂会有失忆的状况出现。
“对了。”【路其安】叫住章平,“别叫我‘路阿姨’!”
“啊?”章平愣愣地回头,“那我叫您什么呢?”
【路其安】没理他,她神色复杂地盯着章平手上的针管。
良久,她抬起眼,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想起自己的床号,皮肤褶皱随着面部动作花瓣似地展开:“叫我09,09床那个09。”
“好嘞!从今儿起我就喊您09,这名字好啊,一听就很大气!”章平笑起来,红扑扑的圆脸一副天真。
09没理他。她必须先让自己明确区分【自我认知中的自己】和【当前的自己】,并认同【自我认知中的自己】,才能不精神崩溃。
最后的记忆是在咨询室和那个陆医生交谈,她知道这些医生根本不信她。什么“换身术”,违反物理常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她打算把这件事闹大,现在互联网很发达,她要吸引媒体炒作,直到让她和现在用着原本身体的人见面。
她会想尽办法杀了对方,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而原因也很简单,如果真有什么“换身术”,那神仙都怕亡命鬼,她要逼着对方换回来;
如果没有,不管是她这个精神病臆想了别人的人生,又或者一切只是意外,都不妨碍她没法接受自己以这样的身心状态活下去。
她会死,那么拉一个垫背的不亏。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方案,【路其安】内心深处便涌起了一种极度抗拒的强烈情绪。
甚至反应到了她身体上,一幻想她面前站着“另一个”自己,她就难受得想吐。
“您头痛吗?哎!这窗子怎么开着?”
风卷着无数粉白的花瓣和树叶钻进了室内,禁闭室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把09花白的头发箭矢似地吹向前方。
章平有些惊讶,这个季节能开的落花只有那些从云南运过来当行道树的早樱。
而精神卫生中心在郊区,离主干道很远,院子里这棵垂丝海棠的花季还离得远,哪来的落花?
但他还是利索地去关窗,呼吸间二氧化碳凝结的白雾悠然而上,遇见了冷风中旋转飘落的粉色花瓣。
他抬头,看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深蓝色的天边。
“最近春风真大啊0——9——阿——姨!”
章平突然提高了声音,09吓了一跳,诧异地望着他。
还没反应过来,淅沥沥的声音就在裤子里响起。
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下身一股暖流,她愣了一下,凭着那股山洪倾泻的湿意和不太好的气味,确认自己没憋住尿了!
她上幼儿园就没尿过床了,现在这叫什么事儿?
她愣怔地感受着这尊陌生而苍老的身躯,真切感受到,自己现在真的是一名老人!一名连大小便都控制不了的老人!
09下意识地面色赧然,但下一刻她就放弃了这种羞涩,猛地抬头直视身旁的异性:“麻烦帮我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好嘞,您稍等啊!”
章平鲜血淋漓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眼球从左眼眶里掉出来,连着一点组织和神经挂在自己颧骨处。
他深色自然地蹲下身在布草筒里翻找起来,又说了一遍:
“好嘞!您稍等啊!”
09没接话,整间医院安静得出奇,只有章平的鼻间在缓缓地吐息着,像是蟒蛇栖息在灌木丛间观察猎物。
“我出去给你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啊09阿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将干毛巾递给她:“我先帮您擦擦腿哈09阿姨。”
09“啪”地一声按住他搭上自己膝盖的手,章平沙包大的拳头在她虎皮凤爪似的手掌下竟挣脱不了半分。
“你出去,我自己换了出来。”
09松开手掌,章平的手直直落下,打在裤管边。
“那好吧,路……0阿姨,需要我帮忙就叫我哈,或者我给你把护士找来……”
许是觉醒了老年人的血脉压制,章平顺从地离开了单人病房。
骨碌碌……
那颗悬挂在他脸上的眼球掉到了地上,他也浑然不觉,“啪叽”一脚踩上去,替她关上了门。
09看着他在门外的背影深深呼出一口气,动了动手腿。
事情发展早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要不是感受非常清晰,09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吃菌子中毒了。
她看了眼晃动的针水,这护工给她拔针后忘了回收,连针头都还留在上面。她迅速拿过卷好,将针头别在干净衣服的袖口。
之后迅速换下拘束衣裤,拿过消毒巾随意擦了擦身体。
看着平坦而肌理明显的腹部,09愣了一秒。
一般老年人的代谢很差,要么脂肪堆积如米其林轮胎,要么脂肪流失四肢纤细,总之肌肉很难维持。
但“自己”这老太太不一般,肱二、肱三、胸肌、腹肌,双腿弯曲时前后肌肉突出。
老太虽然身高大概不足一米五,却活像一只能蹬水很远的牛蛙。
这简直是这具身体给她的唯一安慰,以这老太的肌肉强度她大概距离死亡还远,能活蹦乱跳好一阵子。
就算要死,她看过一个说法,长期健身的人死得比不健身的人快多了,很多都是猝死的。
想到自己可能会猝死,09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了嘴巴。
她小时候学跆拳道学到了黑带,试着做了几个动作。惊奇地发现出拳、侧踢腿、后空翻,这些高难度动作甚至比她以前还利索。
“这什么魔鬼筋肉蛋白质女王?”
09看了眼上方的通风管道,默默吐槽。
……
门外的走廊上,狂风呼呼作响。
一弯皎洁的新月挂在夜空中,树木像海上的一面旗帜,随风飘摇着。
章平静静地等待着屋内的09,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他日常展现的喜气洋洋的微笑。
走廊LED屏的电子时钟显示19:30。
章平猛地惊醒,后知后觉好像路其安换衣服的时间是有点长,于是他大声问道:“路阿姨,你好了没呀?需要帮——忙——吗?”
对方没回应他。
章平暗道不妙,这才紧张起来。
他推开房门,房屋里静悄悄的,床上一团凌乱的束缚衣。
窗户被阻隔器挡着,开了一缝,风呼呼地刮着,把中间那团黄色污渍的部分吹得皱巴巴的。
章平惊恐地意识到,老人不见了!
不行!不行!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他。
那恐惧里夹杂着对生的执著渴望。
生动的面部细节、富有磁性和吞咽感的声音、流动的血液带来的温度、或蜷缩或膨胀的肌肉、被分割成无数像素点的皮肤……
章平机械地挪动着双腿,在小小的病房里来回踱步,他低着头疯狂地吸喘着,有点像狼犬在搜寻猎物。只是他太高大了,没有犬类的灵活。
走到窗户边时,理智才意识到了违和感。
或许是晴天,即使只有小小的新月,不开灯也能把室内照得明晃晃的。
窗玻璃上反射着极为明亮的光,那光里有他的左眼——准确说是左眼眶,黑黢黢的一洞,眼睑还外翻着些许猩红色的组织。
难怪,走廊外空中那一弯新月是红色的,章平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天象呢!
等等——那窗外那一轮巨大的圆月是什么?
章平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
哦,原来那是他的右眼球!
缠绕着的棕红云雾是视神经,黑色的那一点“乌云”是因为恐惧缩到针尖大小的瞳孔。
“我是……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章平此刻的视野很奇怪。一边是窗外天空中自己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眼球,另一边是一览无余的枫杨市精神卫生中心。
俯瞰的角度,一切都一览无余,最远处延伸到了城区环线。他注意到市精卫大门处聚了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骚动。
细细一看,大门口跑出来两个穿病号服的人,正在被身后的护工追赶,跑得张牙舞爪的、十分狼狈。
紧接着那两人接近了黑色的东西,惊恐地后退几步,连带着身后的护工也一起往后退去。
下一秒,地上喷泉似地飚着血,那三人缓缓瘫在了地上,准确来说,是三层人皮摊在了地上。
章平“咯咯咯”地笑了,仿佛在看一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喜剧片。
屋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尿骚味儿,有点难以辨认出活人的气息。
09躲在通风管道里,死咬着嘴里的肉盯着那片月光,屏息凝神。
这管道太小,她有些焦躁,嘴里必须得咬着点什么麻痹自己,否则她会立刻冲下去一口咬到护工喉管上。
就在这时,墙上的月光好像有感应一般,随着章平的动作晃了晃,像一条蛇一样,开始在屋内游走搜寻。
09紧张起来,眼看着那月光一点点游向了自己,她手里握着针头,思忖着是往自己脖子里一插好还是有拼一把的余地?
然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章平在房间里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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