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家的感觉

第二天清晨,纪瓷是被手机震动惊醒的。不是闹钟,是顾怀安发来的微信,时间显示是早上七点整。

「醒了吗?我大概十五分钟后到楼下,早餐买好了。」

言简意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已然成为习惯的周到。纪瓷看着那条信息,在晨光微熹中怔忪了几秒。一种陌生的、被人妥善安排和惦记着的感觉,像初春破冰的溪流,悄无声息却坚定地漫过心田,冲淡了昨日残留的疲惫。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编辑这条信息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手机屏幕上敲击的样子。

她没有回复“不用”,也没有回复“谢谢”,只是默默地起身洗漱。当她收拾好下楼时,他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守时的约定。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里面是温热的豆浆和她上次在旧货市场附近无意中提过一句喜欢的、某家需要排队的传统烧麦。

“趁热吃。”他启动车子,语气自然得像已经做过千百遍,目光温和地掠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显得清爽而利落。

纪瓷小口咬着烧麦,软糯的米粒和鲜香的馅料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食道蔓延至全身。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苏醒的城市街景,第一次觉得,去医院的路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期待。

到了病房,纪文远的气色比昨天又好了一些。看到他们一同进来,目光在顾怀安手中那个印着知名粥铺logo的保温袋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对顾怀安点了点头,眼神比昨日多了几分熟稔和不易察觉的依赖。

顾怀安依旧得体,询问了纪文远夜里的情况,帮他调整了床头的角度,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做惯了这些事。然后便自然地退到一旁靠窗的椅子上,或是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些书店的事务,或是安静地翻阅带来的书籍,存在感强烈,却从不喧宾夺主,像一个沉稳而可靠的背景音。他低头看书时,额前碎发垂下,遮住部分眉眼,显得专注而安静。

纪瓷则负责一些更细致的照料,喂父亲喝水,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手擦脸。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带着不习惯的亲昵,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和充满隔阂。她甚至能感觉到,父亲在她靠近时,身体那细微的、试图配合的放松。

中午时分,顾怀安接了个电话,是书店打来的,似乎有些事务需要他临时回去处理。

“你去忙吧,这里我可以。”纪瓷立刻说道。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家事过多地占用他的时间,那会让她感到不安和亏欠。她抬起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顾怀安看了看她,又看向纪文远。

纪文远也开口道,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些:“小顾啊,你去忙正事,我这边好多了,有瓷瓷在就行。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语气里是真诚的感谢,甚至带着一点长辈对可靠晚辈的赞赏。

“叔叔客气了,应该的。”顾怀安没有过多推辞,他收拾好东西,对纪瓷说,目光沉稳,“我处理完就回来。有事随时打电话。” 他说话时,唇角带着让人安心的浅浅弧度。

他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似乎又变得凝滞起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纪瓷低头削着苹果,试图找点事情做来填补这令人不适的沉默。苹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她削得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可以暂时屏蔽掉与父亲独处的尴尬。她纤细的手指握着水果刀,动作小心翼翼,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瓷瓷。”纪文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纪瓷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苹果皮险些断掉。

“嗯?”她应道,没有抬头。

“你……这个朋友,”纪文远斟酌着词句,像是下定了决心,“挺靠谱的。”他重复了昨天的评价,但语气更深,带着更明确的肯定。

又是这个话题。纪瓷的心脏微微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握住。她沉默地继续削苹果,没有接话。

纪文远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厚重起来。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深沉的、仿佛卸下重担般的疲惫与释然:“爸爸以前……对你关心不够。总想着赚钱,想着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事,忽略了家里……也忽略了你。”

纪瓷削苹果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低着头,看着手中泛着水光的、完整的果肉,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近乎剖白地承认过去的缺失和错误。没有辩解,没有借口,只有沉甸甸的愧疚。那些被她冰封多年的委屈和隐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酸涩地涌上眼眶。

“看到你现在,独立,能干,也有……靠谱的朋友在身边,”纪文远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心上,“我……也就放心了些。”这句话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托付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没有说“对不起”,但字里行间弥漫的愧疚和释然,比一句简单的道歉更让纪瓷心潮翻涌,五味杂陈。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父母的怨怼早已冰封,坚不可摧。可此刻,听着父亲这番近乎于交代后事般的、带着悔意的话,那坚固的冰层,竟发出了细微的、清晰的碎裂声。怨恨的坚冰在真实的脆弱和坦诚面前,开始消融。

她没有抬头,怕一抬头,就会泄露眼底汹涌的、复杂的情绪,怕让父亲看到她的动容,也怕面对自己内心那片突然松动的土地。她只是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别说这些了,吃苹果吧。”这是她目前能做出的、最接近和解的回应。

纪文远接过苹果,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咬了一口。那一刻,沉默不再全是尴尬,反而有一种无声的情感在静静流淌。

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温暖的光影。纪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父亲睡着后平稳的呼吸,心里一片混乱,却不再是纯粹的沉重。怨恨吗?似乎真的淡了。在生死面前,那些积年的隔阂与失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小时候,父亲也曾在她发烧时整夜守着,也曾将她扛在肩头去看元宵灯会,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稀薄却真实存在过的温暖,此刻悄然浮现,与眼前的脆弱重叠。

而顾怀安……

他的存在,像一道稳定而温暖的光,不仅照亮了她当下的混乱,似乎也隐隐照亮了她与过去和解的可能。是他无声的陪伴和支撑,是他带来的那份可靠与安宁,让她有力量坐在这里,相对平静地面对父亲,面对这段破碎的关系,甚至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去释怀。

傍晚,顾怀安果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多层保温盒,里面是从家里煲好的、适合病人吃的清淡汤品和软烂的饭菜。他走进病房时,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却瞬间让冰冷的房间多了暖意。

林薇也再次咋咋呼呼地出现,带来了水果和一堆八卦趣闻,病房里难得有了些许生气和笑声。

看着林薇缠着顾怀安问东问西,看着顾怀安耐心而温和地回答,他微笑时眼角漾起的浅淡纹路显得格外温柔,看着父亲嘴角偶尔流露出的、极淡却真实的的笑意,纪瓷忽然觉得,这幅画面……并不让她感到排斥和想要逃离。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久违的、类似于“家”的错觉。不是她童年那个充满紧张和苛求的家,而是一个温暖的、互相支撑的、让人安心停靠的港湾。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却也让她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悄然软化,被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情绪所取代。

夜深了,林薇和顾怀安离开后,病房重归宁静。纪瓷替父亲掖好被角,准备在陪护椅上休息。

“瓷瓷。”纪文远在黑暗中轻声唤她,声音带着睡意。

“怎么了?不舒服吗?”纪瓷立刻紧张起来,倾身过去。

“没有。”纪文远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就是觉得……这次生病,或许……不全是坏事。”

纪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心脏猛地一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回答。但她知道,父亲话里的含义。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像一场猛烈的风暴,摧毁了一些东西,也冲刷了一些东西。那些横亘在他们父女之间、经年累月的尘埃与壁垒,似乎在这场风暴中,被撼动,被冲刷,露出了底下斑驳却真实的、渴望靠近的基底。

而顾怀安,就是风暴中那座始终屹立不倒、散发着温暖光亮的灯塔,指引着她,也悄然温暖着这片曾经冰冷的土地。

她的回避,她的恐惧,依然存在。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一种无声的消融,正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悄然发生,带来细微却坚定的改变。

(第十三章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当孤岛爱上灯塔
连载中初夏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