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烛仿佛充耳不闻殿内的波涛浪涌，再度从怀中抽出纸页，双手奉于戒律堂堂主。纸张无风自动，落于案桌上，堂主匆匆扫过几眼便点头。
“念在你知错能改，死罪可免，却也该有几百年的刑期。”
柳心烛俯首道：“弟子还有一事要上报。”
“说。”
“弟子曾前往‘五色秘境’，在秘境中服食过一粒浮生菩提子，然弟子资质愚钝，未能领悟其中奥妙，不过自那之后，体内血液便含一股清圣之气，听闻宿师叔前段时日得到的天材地宝‘无根莲’还未开花，弟子愿戴罪立功，以血肉喂养无根莲，助其早日开花，功成圆满。”
“有心了。不知代掌教意下如何？”
虚元子一旁冷笑：“戒律堂本应秉公执法，不知是从几时起，要看他人眼色了？”
宿锋垂眸看着手中茶盏，自若道：“此事在于长淮与柳心烛之间。”
“弟子争端，可大可小，可公可私，”堂主道，“代掌教既是柳长淮的师尊，我自然需要听取代掌教的意见。也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虚元子不答，拂袖起身径直离开了戒律堂。
“那便多谢长老信任了。”堂主捋着他的胡子笑说。
宿锋喝完茶，盖上盖碗，提醒道：“长淮。”
“是。”柳长淮回过神点头，“我无意见，一切听凭师尊决定。”
于是，戒律堂堂主做下定论：“好。那这柳心烛，便由铅华峰来看守。”
且不论旁人心中觉得如何怪异，柳心烛自己是心甘情愿，心情愉快。
没错，他下凡是来……是来追爱的！
柳心烛不想在乎原身的喜怒哀乐，他用了柳心烛的肉身也不代表着会为以前的柳心烛脱罪。
审问结束后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但那和柳心烛无关。
他这便要被押进铅华峰中，而铅华峰中平日不进外人，所以由柳长淮押送。
柳长淮笑时如醉里观月，静时如青山静泓，现下他走在柳心烛的身前，不像是领着囚犯抄小道往铅华峰的水牢中走，更像是赶去参加什么诗书文会。
铅华峰景致与柳心烛所想不同，整齐的石阶排列而上，风打树林响，石阶两侧还有岔路，走近便见溪流小瀑，依依杨柳傍着亭台水榭。
柳心烛跟在他后面，像个来赏景的：“长淮，走慢些，我还是第一次来铅华峰，想好好看看这里。”
闻言柳长淮竟真的放慢了步伐，那副白玉般的俊美面庞微微侧着，他说：“柳心烛，这还是第一次你没有连名带姓的叫我。”
柳心烛说道：“我如今心境大为不同，对你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前的事情……抱歉，我知道一句道歉弥补不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听到。”
柳长淮闭口不言，抬手朝着林中打出几道手诀。
空中忽来水雾弥漫，模糊了周围的景象，柳心烛的双手被拷着，被拽着朝不知名的地方走去，而柳长淮烟灰色的外袍也像落了密密的雨，在白雾中晦暗不明，翻涌着旧时已经发霉的记忆。
小时候，柳心烛曾经在冬天里泼了柳长淮一身的水。
“长淮呀，”柳心烛凑近过去，拉上他的袖子，“这是要到水牢了吗？”
柳长淮打掉柳心烛的手，冷言道：“是，毋再多话。”
柳心烛并不气馁，他收回手乖巧地跟着。
等走了半柱香的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这是个山壁内的简朴石窟，地面比平地要向下凹进三尺多，内中蓄水，地处山阴光线昏暗。
“你进去吧。” 柳长淮撤掉他的镣铐不欲多言，推搡着柳心烛的后背朝池子里去。
这就是自己未来百年要待的地方了，或许不等上百年，加上点调料过上一两月就够自己变成生腌了。
“唉。”柳心烛脱掉鞋袜和外套，甫一踏进池中就感觉到阴冷刺骨的寒气透过毛孔，扎进四肢百骸。
还未等柳心烛适应，忽然一阵风动，自己的脖颈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是柳长淮低头看着他，从袖中飞出针似的法器刺到了他的脖子，“门规规定，罪者皆要受黥刺。”
柳心烛捂着灼痛的地方，弓起身子在池内浸得更深了，无色的水流攀延而上，些微的凉意抚平了他的伤痛，然而藤蔓似的水却绕在雪白的颈上，变换出锁链的形状。
他放下手，看到水面上影影绰绰映出青色的图案。
“我离开了，你好自为之吧。”
柳心烛望着他的背影，“长淮，帮我带句话给师叔，我想见他一面！”
而柳长淮离开之后，并未回到他自己的居所休息，他迈着步子踏上最高处的山峰，肃穆庄严的大殿外，一团圆形的水球浮在半空中，黄昏的光芒透过水波折射成一朵含苞莲花的模样。
一袭白衣的宿锋正站在这无根莲的旁边，柳长淮见状一拜，“师尊，我已将那柳心烛押进水牢之中了。”
柳长淮翻手取出那根刺过柳心烛脖颈的针，上面还挂着一滴鲜红的血。
“辛苦了。”
宿锋注视着无根莲，并未留给柳长淮一个眼神，而鲜血则缓缓飞到宿锋的手心之中悬停着，他的灵力游走过这一滴鲜血之中，在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抬手将其打入无根莲之中。
柳长淮的眼神落在他视线中的白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是，晏寄雪也爱白。
那赤色很快就在水中消散，被无根莲吸收了。在他们两人眼下，无根莲的花瓣微微震颤着，即使只是向外舒展了一点，都被他们准确地捕捉到了。
宿锋背着手，问道：“长淮，你怎样想？”
柳长淮紧张地低头回答：“我原以为浮生菩提子之说为假，没想到确有其事。如今无根莲能够加快速度开花，长淮贺喜师尊，能为晏前辈献上此等贺礼，他必然欢喜。”
“是吗，”宿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下去吧。”
“是。”柳长淮临离去时脚步一顿，“师尊，柳心烛说想要见您。”
宿锋并未说话，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
*
浮生菩提子当然是柳心烛编造出来的谎话。
他是因为在自己的血肉上动了手脚，才能让无根莲提前开花。
虽不能用仙力肆意妄为，但让这种天材地宝提前开花还是无所谓的，所以他将仙力从魂魄里抽出，拧成蛛丝般的宽厚，截出一小段融在这具身体的丹田中，让自己的血肉成为万能的补物。
再借助身体里的记忆，在堂上开口自荐去当无根莲的补品。
日夜轮转交替，飞鸟来复又去，中途柳长淮来了两次，没看到宿锋的身影。
好吧，柳心烛只好转而欣赏起柳长淮来。
第三次，柳心烛趴在池边，细碎的光落进来，像是给他身上镀了一层鱼鳞，“长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柳长淮并未答话，所以柳心烛自顾自地说：“我是说——”
“被不同风格不同特色的强者温柔以待或者强取豪夺，但自己无心恋爱屡次拒绝，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虐身虐心，虐心虐身！终于在战火间看清自己的感情后，与其中一人双宿双飞！”
“我去找虞师姐过来。”柳长淮停下动作，将小刀收起来，打算叫虞尘清过来看看柳心烛的脑子。
“不用找她，我就和你聊聊天而已。”
“……你说的乱七八糟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嗯……”柳心烛从原身的记忆里抽出一帧，他去书阁看书的时候奇情类的书籍都瞥到什么了来着，“《铸剑录》、《风花奇缘》、《心弦秘闻》、《世间愁者录》……”
“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癖好。”刀光一闪，成串的血珠飞进柳长淮左手拿的玉瓶之中，“好，你说的书我会一本本，一页页的看过去。如果你在骗我，我下次会向师尊申请，用你的舌头去喂无根莲。”
柳心烛啧啧地说：“好大气性，平日里我也没能让你这么发怒，今日长淮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你刚刚就朝我泄愤了啊。”
柳长淮垂眸收了火性，顿了一会儿歉然道：“抱歉，是我的错。”
柳心烛目不转睛盯着柳长淮，忽然吃吃地笑：“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总会无聊，所以也想逗你，不必道歉，本来是我故意惹你的。”
“我猜你今天一定是碰见很不好的事情了，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希望你能开心些。”柳心烛抓住柳长淮手腕，猝然的出手让人毫无防备，他凑近柳长淮的耳边低声说，“我知道宿锋喜欢晏寄雪，所以，如果他不想晏寄雪死掉的话，最好来找我。”
“我还知道你很在乎你的师尊，所以，你一定会告诉他的吧，长淮？”
可柳心烛靠得实在太近，柳长淮感受到自己耳边温热的吐息，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反手把人推进水池内，他气息不稳，耳尖泛红，瞪着柳心烛痛斥：“柳心烛你！”
“我做了什么吗？哎呀，总之你记好就是。”柳心烛向后一仰身，钻进水底游回了水牢深处，“对了，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段红绳吧。”
柳心烛没什么自觉，他在天庭上看了数不尽的痴男怨女，数不清的拉扯手段，就算没有真的动过尘心，也难免泡出一身纨绔放浪味，行为举止总有不端庄之处，这是连柳心烛自己都难以意识到的。
他总是后知后觉，似乎靠这么近不太好，要注意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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