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音已经非常疲惫,超过四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几乎耗尽她的精力,她躺到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但梦里依旧不安生。
寂静的车间里,闻韵明暗交织的脸庞在她眼前不断穿梭,像一帧一帧闪过的幻灯片。那双鬼魅的狐狸眼,黑沉沉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
她想说话,想问闻韵为什么要对她下杀手,张口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里像吞了个火碳,烧得生痛。
她感觉脑中似乎有一颗不断滚动摩擦的齿轮,锋利边缘碾压过轮轴迸发出的火星一下下烧燎着紧绷的神经。
头痛深入骨髓,她反而渐渐麻木。
接下来两天都是如此。
嵇山见她总睡不好,就每晚坐在床头陪着她。
宋好音目光僵直地看着他手里封面鲜红的《蝴蝶夫人》,低沉的声音潺潺流出∶“啊,大人,您的微笑像鲜花一样美丽,神说过,微笑可以征服一切困难。”
宋好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单薄背后的凸起蝴蝶骨动了动,似乎叹了口气。
嵇山停下来看她。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想法,一般情况下,她不说,他也不会问。
就像这次,关于闻韵和她在屠宰场里发生的细节,他没再多问,他知道她不想说。
嵇山静默了好一会,见宋好音没说话,于是声音放低了些,继续念道∶“领事先生惊讶于巧巧桑稚嫩的面孔,于是问∶‘蝴蝶姑娘,请问你是长崎人吗?’,巧巧桑抬起头,认真地回答∶‘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
巧巧桑抬头时,眼中充满幻想和希冀,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领事先生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十岁还是十二岁?’
‘我已经十五了。’巧巧桑告诉他。
‘啊,还这样小,就要结婚了,嫁给那个美国人。’领事先生心里暗想,十五岁,在美国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呢。”
嵇山低缓的嗓音围绕在她身旁,她闭着眼,周身像裹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柔软羽毛。
她突然觉得这声音也挺好听。
“领事先生关切地问∶‘你的父亲呢?’
‘死了。’
‘那母亲呢?’
同行的亲戚热心地插嘴∶‘巧巧桑的母亲可是一位高贵的太太。’
巧巧桑显得不安,叹息道∶‘她是个可怜人,贫苦永远在折磨她。’巧巧桑低下头,局促也在折磨着她。
媒人站在人堆里大声通报∶‘新郎官和婚姻登记官来了!’
平克尔顿迈着阔步器宇轩昂地走近来,好像他不是一个上尉,而是一位上将。他看到巧巧桑身旁那群打扮隆重又滑稽的亲戚们,不由觉得好笑∶‘这就是我的那群亲戚?还好,合同随时可以取消。’
领事先生忍不住了,小声而愤怒地对平克尔顿说∶‘你这样狂妄!将婚姻看作随时可以取消的合同,把一朵鲜花摧残!这位蝴蝶姑娘可是全心全意爱着你!’
平克尔顿厚颜无耻地笑起来∶‘她的确是一朵鲜花,所以我要不择手段地把她摘下来!’”
嵇山轻轻合上书,转过头去宋好音。
她还是不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平缓,就在嵇山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闷闷的声音∶“然后呢?”
宋好音的后背轻轻起伏了一下。
嵇山笑了笑,看着她的背影说∶“礼成,平克尔顿叫仆人拿出酒,希望巧巧桑这些亲戚喝了酒赶快走,突然有人大声吵嚷着从后山跑过来,说∶‘蝴蝶,你已犯了重罪!’
来人是一个日本和尚,巧巧桑的叔父。
他砸了所有人的酒杯,愤怒地指着巧巧桑对大家说∶‘诸位听着,她已经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自己的祖先。——她相信了别人的神!’”
身旁闷闷的声音又响起∶“这和尚真讨厌,怎么随便骂人。”
嵇山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日本有天照大神,美国有他们的上帝,信的确实不是一个神。不过她叔父说的也不一定全错。”
宋好音侧过小半张脸,气哼哼道∶“一个和尚,又是信佛祖又是信天什么大神,信的这么杂,也不怕跟丁壮壮一样……”
她突然住了口,目光落在嵇山那双自然交叠置于腹前,修长干净的手上,很快又回过头去,看起来气鼓鼓的,像一只浑身炸毛的小熊崽子。
“信的杂也不是坏事。”嵇山说,“左右不过求一个心安罢了。”
安个屁,死了那么多人,还找不着尸体,可以说是诡异至极,还求心安呢,丁壮壮只怕这辈子心里都安不了了。
宋好音转眼就要起身顶他,但一想就是逞口舌之快而已,没意思,她也没那个心情,于是又瓮声瓮气地问∶“那蝴蝶最后怎么样了,结成婚了吗?”
嵇山挑挑眉——这是他惯常的动作,有些诧异宋好音还会关心接下来的剧情,“当然结婚了,还有孩子了呢。”
“噢。那真是太不幸了。”宋好音干巴巴道,“那个日本和尚和那个平克尔顿听起来都不像好人。”
嵇山笑了出来,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揉一只熊崽子那样。
“睡觉吧。”他轻声说。
宋好音又问∶“巧巧桑最后怎么样了?还有,为什么要叫她蝴蝶夫人,说她是一朵鲜花,这些东西都太软弱,她为什么不能是一头狼,或者一头熊?”很明显她不想睡,故意要找事。
嵇山看着她,心说我看你就挺像头熊,还是那种心情不爽随时能咬人一口的熊。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如果叫狼夫人或者熊夫人……好像也不错。那平克尔顿在第一幕就可以杀青了,也就轮不到后面那个日本和尚出场,那么故事的走向就是熊夫人巧巧桑勇斗西海岸军官,名号响彻长崎,威力也许不比‘胖子’差。”
宋好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弯了弯嘴角,随后又抬头问∶“那巧巧桑的结局是什么?”
嵇山朝她一笑∶“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站起来,有些皱的黑色丝质长裤沿着腿顺滑垂下,又变得一丝不苟,和他这个人一样,说冷笑话都这么严肃。
“现在可以睡了吗?”他站在床边,“天早都黑了。”
宋好音垂下眼,默默地又躺回去,不说话了。
她这样看着有点可怜,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僻小孩,想说话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门轻轻合上,宋好音闭上眼睛,又进入混沌的梦境,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寂静将这声响无限放大。
宋好音猛地睁开眼睛,感官在黑暗中格外敏感。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
取保候审回来后嵇山就断了她的网,她只能通过电视新闻知道外界的消息,不过嵇山也没拔了她的电话卡,为着平时找她方便,电话短信还是可以正常接收。
短信内容很简短∶发现闻韵。出来,我在下面等你。刘若愚。
下面?哪个下面,楼下,还是哪个别的下面?
宋好音突然清醒过来,跑到窗边朝楼下看。
这是嵇山的一处别墅,**性极好,周围种满了高高低低的梧桐和灌木,尤其现在是夏季,白天里院子几乎遮得不透光,很凉快,宋好音小一点的时候经常会在院子里纳凉。
果然就在围墙外,她看见一束不起眼的光,正规律地闪烁着,闪了几下后又灭了。
宋好音用极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打开门,蹑手蹑脚地下楼,从后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院门是不能走的,让嵇山听见肯定得把她逮回来。
围墙旁边有一个走车的同道,封着金属栅栏,平时不开,锁都有些锈,下面有一根栏杆断了,宋好音刚好可以钻过去,就是离地面太近,得蹭一身泥,她以前回家没带钥匙就经常这样钻回来。
这个洞除了她和一些小猫小狗可以钻,没人钻得过去,管家也就一直没补。
当然,管家并不知道她经常拿这个洞当正门使。
猫在树下的刘若愚一见她就皱着鼻子问∶“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子?”
他拿手电上下扫着她,跟扫X光似的。
宋好音顾不得抹掉身上的泥,一把拍下他的手,低声叱道∶“把灯关了,怕别人看不见吗?!”
宋好音没好气道∶“你说在下面等,倒是说清哪个下面,大晚上阴森森的,要吓死人。”
刘若愚有点摸不着头脑,“肯定是楼下啊,哎呀,你这安保太好,隔几分钟就有人来巡逻,我好不容易才溜进来的。”
宋好音轻嗤了一下,“你这个神棍也不过如此,还什么什么的大弟子,就吹吧。”
“我可没吹。”刘若愚赶紧为自己正名,“这次我真有大发现。”刘若愚微仰着下巴看她,看起来有点得意。
·
城西北,浪崖山,鹿王观。
宋好音咬着牙跟在刘若愚身后,她万万想不到,半夜不到四点的时间,这神棍竟然带她来爬山。
而且山里这几天下过雨,天本来就黑,她什么都看不清,一脚下去基本都能踩坑里。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跟他爬了小一个钟头的山。
是真正的爬山。
下雨把路冲垮了,他们只能手脚并用着爬,爬的宋好音身上脸上都是泥,鞋里也灌着泥水。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荒郊蛮岭突然诈尸的野鬼,吭哧吭哧地要去吃小孩。
刘若愚也弄得一身狼狈,还安慰着她∶“没事哒没事哒,反正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蹭了一身泥,光脚的不怕蹚水,刚好别浪费你这一身行头。”
宋好音心里暗骂他不当个人。
鹿王观在半山腰,是几百年前的一座老庙,革命的时候让烧过,后来又重建了,结构基本延续之前的建筑面貌,不过复原以后更像一座观,所以就由原先的“鹿王庙”改为“鹿王观”。
观里的老道早就不见影了,现在就是一座荒观。
观门口无人打理,荒草长得老高,檐牙鸱吻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斜长,夜色下看着更加阴森森的,风一吹过,真有点“崇楼高阁,琼馆瑶台,风声鹤唳,草木皆妖”的感觉。
刘若愚带着她走进观内,转到供台后面时,她才知道刘若愚为啥不报警,而是先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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