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姑娘,我来取药。”
孟礼仁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猫着腰往下一瞅,认清了来人,一边转身熟练的从满墙的药柜里找药一边寒暄,“您母亲的病还没好啊?”
柜台之下是个长相憨厚老实皮肤黝黑的男人,浓眉绞在一起,“嗨呀这病来得真急,一吃了药有点起色又加重了,反反复复折腾。”
孟礼仁插着拿药的空隙从柜台侧头一瞥,见男人难色不似假,稀奇道:“不应该啊,是不是没好好静养忙什么了,不然这病怎么也不能这么久不见起色。”
男人站在高高的柜台之下闻言面色有几分懊恼羞怒,攥了攥拳末了又短叹一声,“家母想着给内人赶出来两件衣服入夏穿,一有时间就缝两下,我也不能每天在家里看着她,这才……”
“噢……”孟礼仁心下了然,这男人她是认识的,小仵作跟她八卦过,是个老实人,家里娶了媳妇,但是媳妇和他心不齐,三天两头回娘家,总是吵架,估摸着家里媳妇又回娘家了,不然也不能说母亲病着没人看护长病不起。
陈如松听见头顶上传来的这一声“噢……”心下更加羞惭,这样的声音他近来日子没算少听,一抬头以为又是一张表情同情怜悯带着些轻蔑的脸,没想到入眼却见到一张没什么表情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菩萨面,一下愣在原地。
这柜台太高,总是他往上看,不常见柜里人正面,孟礼仁低头递药这一下他才看清孟礼仁的脸,坊间近日总传闻这医馆来了一位“活菩萨”,他愁眉苦脸站在一边总是嗤之以鼻,没成想今天真让他看见这菩萨显灵了。
“药。”菩萨开口。
陈如松忙不迭双手接过,不敢再抬头直视,只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嘴上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然后把药包紧紧抱在怀里,好似这是真菩萨现身赐的一场药石良缘。
这里是麻城的一处医馆,故事还要从头开始唠。
这家医馆的掌柜姓李,有个弟弟叫李兆雪,听说是李老夫人生这个弟弟的时候正巧赶上麻城下了一场几十年未见的大雪,生了多久这雪就下了多久,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夜,直直下到还未到凌晨时天压压的黑、蟹青色的朝气一点点清浅地蜿蜒地渗透着黑幕——终于,一声响亮的啼哭带着蟹青色的寄托破开浓黑的迟暮的夜——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据说产婆抱着新生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先是被厚厚的直到膝盖的积雪挡了门,喊了门外人推了积雪出来之后一开门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就睁开了眼睛,青天高远日出霞云紫气东来,都是好兆头,但是这孩子就盯着白花花的雪看,没牙的嘴张张合合,又是嘹亮的一声哭啼。
自此这孩子就叫兆雪了,取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
孟礼仁就是李兆雪捡回来的。
这李兆雪在坊间也是个长久活在茶余饭后的奇人,一来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是得天独厚引人注目的,二来这李兆雪所行所言也算是麻城头一遭了。
常言道子承父业,李家一直是几代单传,直到这一代有一个大儿子之后又老来得子生出了李兆雪,原来以为小儿子会和大儿子一样继承医药衣钵,没承想这李兆雪出生识字开始,别人问他,有什么志向啊?白白净净的小少爷站得笔直:“我要战死沙场!”
谁家好儿子还活着就志向着自己死呢?这下直接给李老爷气得一病不起,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李老爷拖着病体那是把这句话当成金科玉律一样实践,李兆雪挨的打能凑齐一部满清十大酷刑了。
但是吧,嘿!孩子骨头硬得真像个当兵的,到底也没松口说不战死沙场。
后来李老爷病逝临走前把小儿子叫到身边,谁也不知道爷俩唠了什么,但是没什么所谓,这李小少爷出来之后就松了口了,不死在沙场了,这有了后果编前因,那就花花肠子编彩篮——怎么能娱乐人民大众怎么来:有人说李老爷这是临终用自己的死声泪俱下把小儿子打动了;有人说李老爷一定是临走的时候说如果李兆雪还这样就不给他家业,让他自己出去谋生路,这才松口;还有人说这是李老爷前些日子去菩萨庙请的菩萨开光,但是菩萨要李老爷的命抵,于是李老爷走了小儿子也不老想着战死沙场了……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人云亦云,大伙儿都以为这李兆雪真是尘埃落定老老实实继承家业的时候,李兆雪突然说自己要当官,要考学。
这当官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虽说和李老爷生前的遗愿有些出入吧,但是好歹是个活人生计,没准真就在麻城出了个千古清官,那大伙也算是跟着沾光了。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这李兆雪文化也就学到识字能看两本荤书,考取功名那真是痴人说梦。
刚开始还有人劝阻,那李兆雪眼睛一瞪眉毛一拧,明明白白净净却像是刚在战场上杀回来的将士似的:“什么痴人说梦?痴人是谁,说谁的梦?”
好嘛。
这下轮到李家大哥和老太太着急了,那少年二三十岁起壮志到七八十岁仍未考取功名者也不是没有,李兆雪这做羊杂的脑子,真是要朝着这儿去了,蹉跎一生比起说非要战死沙场又好到哪去呢?
于是李兆雪又开始和家人为着他一生的事业做拉锯战。
李老太太是个心疼儿子的,满是皱褶和松垮皮肉的手掌心都是给俩儿子做衣服扎出来的点点,拉着李兆雪的手老泪纵横:“儿啊,为什么不是战死沙场就要去戴那乌纱帽呢?”
李兆雪也哭:“娘啊,我做梦有冤屈啊,我恨得阴曹地府要和阎王爷干架啊娘,我想为国尽忠爹不许,我想当个清官,说一不二朗朗青天,这也不许吗?”
地龙烧得暖烘烘,李老太太的泪被烘干,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说不出话。
不久之后李老太太也过世了,没病没灾寿终正寝,走的前一天正好是老人家六十大寿。
寿宴当晚李老太太把两个儿子都叫进屋里去,自己躺着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同李家老大说:“你娘我今天高兴啊,你爹就没活到我这个岁数,”嗬嗬两声又说,“你也不能老管着巧儿爱美,回头把我嫁妆里的翠玉镯子拿给巧儿,给她添嫁妆。”
巧儿是李老大的女儿,李老大没什么重男轻女的思想,有个孩子就薅着孩子继承医药衣钵,老是揪着好年纪的小姑娘穿得苦大仇深的。
“娘!”李老大要开始给他娘说医者正衣冠那一套。
李老太太抬抬手一偏眼,态度也明了:不想听。
李老大闭嘴了。
李老太太看大儿子吃瘪笑得眼睛眯起来,又同二儿子说话:“儿啊,娘这些时日总想着你说的话,娘问问你,我儿受了冤屈可有人为我儿平冤?”
李兆雪原本伏着脑袋靠在娘俩拉着的手那,闻言一愣,抬头回答,“娘,孩儿不知道。”
老太太哽着嗓子,抬着手颤颤巍巍摸着李兆雪的头,又问:“那梦里受了冤,我儿可委屈?”
李兆雪不说话,看着他娘哭。
李老太太粗糙厚重如砂纸一样的手给李兆雪抹了抹脸,眨了眨眼睛,拍了拍两个儿子的手,“娘给你们哥俩讲故事吧,你爹临走的时候给你娘讲了一出你爹少年时游医的故事。”
讲着讲着哥俩就睡着了。
睁眼讲故事的人就离开了。
按照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说,那就是李老太太像李老爷一样也刺激到了李兆雪,李兆雪也不执着于当官了,但是李兆雪也不继承家产,李兆雪挥挥袖子靠着自己学的医当了仵作,哥俩一个替活人续命,一个替死人说话。
孟礼仁就是被这样一个“奇人”捡走的。
为什么是捡走呢?
孟礼仁当时只记得自己和那个没有情绪听不出来男女的声音签订了某种出卖灵魂的契约,然后就彻彻底底意识全无随着波涛堕入深海。
没有时间意识没有五感,直到又有太阳的亮光穿过眼皮变成橙红色带着血丝的光网捕获孟礼仁的意识,孟礼仁才又醒来。
一睁眼孟礼仁先是高兴,她能确认自己的的确确不是临死之时做了一个圆满执念的梦境,是真的有真人用能力让她起死回生,那就是说只要她按照真人的吩咐真的通过考验,她就能乞求真人实现她心中抱负,即便是不能实现这样庞大的抱负,那也能复活秦王。
然后她一转头就看见一张薄脆皮肤之下青白交织的、睁着黑洞洞的蛆虫爬在眼球之上的死人脸。
“啊啊啊啊啊啊!!!!”
鸟儿惊飞,外巷的人停了手里的动作四处张望,李老大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药方往弟弟房里奔,李兆雪小指伸进耳朵里通了通耳朵。
一边通耳朵一边挪开立在自己身前的死尸,这姑娘看上去下一秒要给尸体千刀万剐了,那可不行,死者为大、死者为大,注重仪容仪表,也注重遗容遗表。
“别叫了。”李兆雪不耐。
李兆雪及时停止了这场没有什么乐趣的闹剧,但是他下羊杂的脑子还是有疏忽,因为孟礼仁看见死尸之后是闭上眼睛尖叫的,根本看不见李兆雪把死尸放下了。
李兆雪一出声,孟礼仁黑色的大脑里自动填补上刚才看见那张死尸脸张着那张腐臭的嘴说话的一幕,还细节的补上了在舌头缝隙里的蛆虫和青绿色的口腔。
孟礼仁长这么大见过两回尸体,一回是她父兄死,一回就是现在。
但是她父兄的尸体是新鲜的,也就是没有呼吸和脉搏,没有这么骇人。
李老大一路在孟礼仁的“伴奏”里奔进自己弟弟的房子,手里还拿着称药材的杆秤,“怎么了?怎么了!”
一打眼,看见自己昨天还和卖豆腐家姑娘眉来眼去的弟弟屋里站了一个水灵灵活生生的姑娘。
李兆雪那心情简直了,拽着孟礼仁拉自己的手腕,“活的,活的,热乎的,我有脉搏,我活人!”
孟礼仁啊啊了半天,手里猛然被塞进一个粗大结实的腕节,颤着睫毛抖着眼皮一睁眼,看见一个简陋的房间里一个尸体两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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