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炎再次来到上京城，已经是西历五月，炎热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他才下火车，刚刚放学的唐锦书还穿着绣着校徽的校服，远远向他招手，等他走近时，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沈炎!你来上京，也不提前拍个电报!要不是我正好送张四哥，还遇不到你呢!”
“我们边走边说吧!”沈炎一手拎着行李，一手往远处一引。
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唐锦书把最近听到的新鲜事情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其中提到了殷宛树，“这位殷家长女，前朝官宦家的小姐，宫中三跪九叩礼节教养的人，居然给崇华女中当校董，这是思想进步了吧？可是呢？她却让自己七岁的弟弟娶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这又是封建礼教了吧？嗨!这么一个新旧皆备的人，把她设计的校徽挂在身上，我还有点忐忑呢！”
沈炎皱了皱眉头，“殷家这样的人家，少爷娶亲，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殷老爷不做主?”
唐锦书:“估计是殷小姐舍不得殷家家主的权力吧？给弟弟娶了亲，弟妹是自家管家的女儿，家主主母的名号给了他人，但管家权还在她那里。哦!还有件稀奇事呢!殷小姐物色夫婿，似乎是要招一个上门女婿，这下，她可以一辈子掌管殷家了。”
沈炎握着行李皮箱把手的四指不觉间紧缩，“别人家的事情，我们无凭无据，不能瞎猜。”
唐锦书点点头，“不说别人了。沈炎，你在学校的学业都完成了，这次来上京，有什么安排？”
沈炎:“看看朋友。”
殷宛树新的一年再次见到沈炎，是爹爹命人唤她去海生阁外书房，当时，清心斋当心间临门的书桌换成了一张长榻，中间摆着一张矮桌，她与杜真真分坐东西侧，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高几，正听人回话。
她说了句，“爹爹唤我，接下来的事情，三少奶奶先看着处理。”
杜真真起身，“等姐姐回来，好教教我。”
殷宛树语音亲切，“三少奶奶进门两个月了，几乎天天在清心斋。家中的事务你也熟悉了。再者——”她看了一眼站在空地当中的丫头小厮们，“家里只有一位少奶奶，大家伙儿都得听当家主母的。”
她从清心斋出来，穿过东西穿堂，经过正厅背后，入了仪门，便是海生阁，爹爹的院落有三进，外书房在第二进，她跨过门槛，爹爹刚好正说得开心，见到她来了，“宛树呀！沈炎从上海过来了，还专门来看看我。他还要待一段时日，你们可以一起去听听戏。”
殷宛树按下心中莫名的重逢的喜悦，福了一礼，“爹爹!”
殷世潮点点头，便起身去了走向屋外，“我去看看院子里的书晒得如何。”
外书房内一张书案临门而设，左右各两张椅子，沈炎本立在书案边，这移步到左侧椅子旁。殷宛树抬手一引，“请坐吧!”沈炎在东首位上坐了，她坐在她对面的西首位上。跨过新年，沈炎觉得虽是才几个月不见，她长了一岁，少女的姣好容颜更甚几分，她今日是家常打扮，一身银色袄裙，袖长及手腕，袄长至腰，百褶裙长盖过脚背，盘扣上依旧是那樱花压襟，耳上、发上戴着与袄裙相适应的珍珠首饰。殷宛树眼中，沈炎终于换下一身玄色校服，穿了一身象牙黄青果领西装，立领白衬衫，搭配与外套同色的领带。他只换了身衣服，其余未变。
沈炎先开口，“宛树，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二字，似乎一下击中了殷宛树的心，她莫名疼痛，但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劳你挂念，一切安好。”她答得滴水不漏，“沈炎这次来上京城，是来探望沈伯伯一家吗？”
沈炎:“我月底要去法国了，出国之前，挂念这边的人，就来看看。”
殷宛树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她接着说，“这一次，我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准备找一找，能为未来的中国做点什么?”
殷宛树像是往常与他谈心一样，“哦?我以为，你作为陈李二位现在忠实的信徒，会选择去俄国呢！”
“不是信徒!”沈炎立即反驳，“信徒二字，让陈李二位先生成了神祇，他们不是，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作为学生，认可的是老师的学识，追寻的是他们的思想。只是——为何宛树提到俄国?”
“十月革命，**。”殷宛树回答得淡定，“我看最近的报纸，陈先生在武汉宣讲社会主义。”
沈炎:“宛树是人在深宅中，耳闻天下事。提到俄国，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既然宛树心怀新思想，为何——”他话锋一转，“投身旧行为?”
殷宛树表情严肃，“这从何说起?”
沈炎:“我到上京城，才下火车站，就听闻殷家给三少爷办了婚事。宛树既然将弟弟送入新学堂，接受新式教育，那等他长大后，恋爱婚姻也是自由的。宛华才七岁，杜小姐与他不是娃娃亲。殷家也不必与自家掌柜商业联姻。宛华身体康健，更用不上冲喜。这门婚事，宛树觉得合适吗？殷伯伯难道听之任之?”
“沈七少爷!这是殷家，你既是来做客，为何满口狂言?作为平辈，你误会我，尚且能忍。作为晚辈，猜忌我爹爹，如何忍得?”殷宛树声音中满是怒气。
沈炎:“我知道，我这番话说出来，你会生气。既然是我误会了，宛树能否告知我内情?”
殷宛树:“沈七少爷怎么偏偏对殷家的事情，如此好奇?”
沈炎:“在我心中，叶宛是绝对不会如此，必是有难言之隐。”
殷宛树:“可我终究，不是叶宛。我姓殷，自然一起为殷家考虑。”
沈炎:“宛华的婚事，关乎殷家的存亡?”
“确实。”殷宛树。
沈炎:“殷家立足上京百年，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怎么会要用一个黄口小儿的婚事来保全门楣?”
殷宛树:“沈七少爷!你姓沈，做好家里的少爷就可以，天塌了，有父兄顶着。我呢？殷家长女，爹爹身体抱恙，弟弟年幼，遇到事情，我必需第一个顶着。我区区女儿之身，掌管殷家，多被诟病。家中族老说，我早晚要嫁人，不如就今年。可我如何放心得下爹爹与弟弟？”
沈炎:“所以，宛华娶亲，是为了殷家有一位当家主母?那你?——你真的如外间传闻?你把自己的婚事?……”
殷宛树苦笑，“沈炎，你真真不会说话。见了我，要么聊你的思想。要么，如这番，非要我说出这戳心窝的心里话。”
沈炎:“宛树?……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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