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前朝大学士沈家老祖宗沈老太太六十大寿,依着祖上姻亲,殷宛树自然要备了厚礼去拜见。沈老太太是宫中长大,对前朝记挂得很,不知是年老体衰,还是倚老卖老,总是觉得还是前朝时候,沈老爷一片孝心,由着她去。殷宛树还记得,她民国元年,第一次来沈家,母亲当时正怀着妹妹,牵着她,身后跟着丫鬟进了沈家大门,只见四处张灯结彩,却都是旧朝样式。仆人们也皆穿着旧时服饰,行礼问候。殷宛树见惯了这类排场,倒不觉得觉稀奇。只是,看着宅中男子,还有人未剪辫,女子中还有人带着大拉翅,她心下怪异。
来到正堂,沈老太太高坐上方,周围晚辈依次而坐。母亲携她殷宛树上前恭敬拜寿,献上精心准备的贺礼——一副前朝古画。沈老太太见状大喜,忙叫人收好,拉着殷宛树的手念叨起往昔宫中之事。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几个新潮青年路过沈家宅邸,看到这满目的旧朝景象,忍不住大声议论起来,说如今已是民国,不应再守旧制。管家听闻,赶忙出去安抚。沈老太太知晓后,却气得不轻,拐杖猛敲地面,骂道:“什么民国,在我这里永远是大清朝。”殷宛树看在眼里,轻声劝慰沈老太太莫要气坏身体。众人一时之间气氛尴尬又僵持,谁也不知该如何化解这新旧冲突带来的矛盾局面。最终,还是问歌楼戏班准备开演,将老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
马车上,殷宛树给弟弟殷宛华理理衣服,一边叮嘱他,“宛华,见了老祖宗,只贺寿。若老祖宗说些,前朝,皇帝的话,不要说没有。”
三少爷年方六岁,出生时候,正是民国初年,剪辫已成风尚,便只留着男孩短发,后脑一个旋儿,满头黑密头发由此延伸,些许厚的刘海盖住一般额头,穿着缩小版的长衫,带着顶便帽,红色妃色相交的六瓣缝合,配着那肉嘟嘟的脸颊,两只如葡萄般水灵的眼睛,倒是个清俊小少年的模样。殷宛华小嘴一撅,“不要!我不想去!沈伯伯家都是些长辫子的人,好奇怪!”
殷宛树摸摸他的头,“宛华,沈鑫哥哥经常给你送好玩的,他的奶奶生日,你是不是要让奶奶高兴了,沈鑫哥哥才高兴和你玩儿?”
三少爷眨巴着葡萄眼,“好像是的。”殷宛树欣慰笑笑,“宛华真懂事!”
马车停下,姐弟俩下了车,沈宅倒是热闹,随行的杜掌柜递了礼单,三人一起入了沈家宅门。沈家主母亲自来接,姐弟二人给老祖宗拜了寿。沈家小少爷丢下好不容易从书房拽出来的哥哥,就拉着殷宛华玩去了。
沈大奶奶乐呵呵地挽着殷宛树一起入了席,“大侄女,今儿,为着老祖宗,请了楚家班,楚老板亲自登台。”
殷宛树端起青花瓷盏,抿了口茶,“想必是,演的是老祖宗最爱的《四郎探母》了?”
沈大奶奶抚掌,“可不是!楚老板才十六岁,就是当家坤生,可是梨园女子的典范,那些乾生都比不过呢!”
锣鼓响,殷宛树寻着声音看向戏台,熟悉的盔头,自是沧海阁的手笔。楚老板一开口,那婉转清亮的嗓音便惊艳四座。殷宛树也不禁被吸引,目光紧紧锁定在台上之人身上。只见楚老板身姿婀娜却不失英气,举手投足间尽是韵味。
才听了半刻钟,沈鑫急忙忙跑来,拉拉殷宛树的衣袖,“殷姐姐,华华不见了,帮我去找找吧!”
殷宛树有些急,正欲起身,沈大奶奶按住她,“别听着猴儿瞎说,定是两个小皮球诓你去给他们打掩护。”
沈鑫甩甩脑后的小辫子,“额娘,我没有!华华真不见了!”
“伯母,我失陪一会!”殷宛树一边起身,一边道。
“随你吧!”沈大奶奶拿个桂圆,开始剥壳,“就你惯着他们!”
沈鑫小手抓着殷宛树的手指,急急跑着,她倒是只用正常步骤就能跟上,到了内宅花园,离前头的锣鼓声远了。桃花树下,一朗朗少年正蹲下身,教着殷宛华玩儿孔明锁。沈鑫放开她的手,直直跑过去,“哥哥!殷姐姐来了!我的呢?”
那少年大手一翻,另一只孔明锁躺在掌心,小手立刻拿去,拉着殷宛华跑到别处玩去了。那少年站起身,理理衣领,牵牵衣摆,方走近她,“今日来的客人里,没有姓叶的。姑娘通身气度,到让我想起半月前的一桩奇遇,新校桃花道,一位新生,说她叫叶宛,可是,学校里并没有这个。我想,是否是桃花神女,来人间一趟,逗我一遭?”
殷宛树今日穿了身粉色袄裙,与平日在家所着妃色袄裙大体相同,细微处略做调整。依旧点缀樱花图案,花蕊处,装点了一粒小珠,春日阳光下,翼型领口处缀了一枚樱花色大拇指盖大小的领扣。头上双螺髻前戴着樱花缠枝花胜。耳上戴着着流苏耳环,每只耳环是一寸长的细链子连着一枚樱花色玉珠,珠子仅蚂蚁大小。看她,似是看那缤纷樱花树,自花瓣间的缝隙里,漏了点点微光。她端庄一笑,“公子说笑了,莫非,阁下也是乔庄打扮一番,去游玩一遭。”
那少年“噗嗤”一声,“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沈炎,上京高等师范附中学生。我是沪上沈家七房的七郎,因来上京求学,寄居在伯父家。”
殷宛树微微颔首,“我叫殷宛树,沈家长女。”
沈炎明亮的眼中还等着她的下文,却不见回应,“宛树太谦虚,你还是殷家家主,沧海阁当家人呢!依着学校的习惯,你也别叫我公子,就叫我沈炎吧!”
“沈炎。”殷宛树与他不甚熟悉,却不知为何,听了他的建议,就这么叫了。
“宛树,你在前头,估计憋闷得很,不如随我逛逛内院花园。”他建议道:“这里的桃花,开得不输新校那里的。”
殷宛树克制内心的冲动,“沈炎,我今日是客人,不适宜在贵府内院逗留,我还是回前院去。”
“沈鑫!你带弟弟过来!”沈炎对着远处两个人影喊了一声,两个小家伙立即跑来。他蹲下身,拍拍沈鑫的肩膀,“沈鑫!这院里的桃花开得好。你带弟弟和殷姐姐一起去看好吗?”
殷宛华看看姐姐,“姐姐?”
沈鑫直接扑过来,抱着她的腿,“殷姐姐,我带你去看看!”
她看看沈炎,暗自感叹他的心计,为了不扫两个小朋友的兴,只得答应了。桃花如盖,落英缤纷。两个同岁的小朋友在前头蹦蹦跳跳,偶尔蹲下,把地上的花瓣拢在一处,捧起来往头顶一撒,落得满头。
在这落英缤纷中,他们缓缓地前行,目光交汇却又各自游离。微风拂过,桃花瓣如雪般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却无法抚平他们心中的波澜。
她望着桃花,心中思绪万千。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的美好与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释怀。
而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桃花的美丽让他感到一丝欣慰,但心中的忧虑却始终挥之不去。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追求,以及那些未完成的事情。她不知道该如何平衡感情与事业,是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还是为了梦想继续前行。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彼此的心事在桃花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沉重。桃花依旧盛开,美景依旧宜人,但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迷茫与矛盾。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们需要时间去思考,去抉择。
殷宛树双手交叠,搭在腹前,移步间,压襟纹丝不动,目光尽量只专注前方的两个小孩。沈炎与她并肩而走,男孩子长她两岁,个子也比她高一拳头。他看看漫天花雨,又偶尔偏头看看身边人,“宛树,我长得吓人吗?”
“怎么会?”殷宛树答话时,不自觉扭头看他,遇见他的目光,又把脑袋回正。
“原来这样,你老是不看我,我还以为我吓着你了。”他找些其他话来舒缓当下氛围,“宛树,你对新校很好奇?你的年纪,与谢莹一样。你也可以去当新校的学生。”
“我抽不开身的。”殷宛树摇摇头,“爹爹身体欠佳,在家安养,把管家的担子交给了我。”
沈炎思索一会,“既然没有时间去当正式学生,旁听生倒也行。对了!”他激动抚掌,“北京大学下个月,红楼那里办读书会。宛树一起去吗?”
殷宛树瞳孔微微放大,很快恢复如常,“谁都能去吗?”
“邓中夏组织的,读书会的会员每人可以带一个同伴去。我打算带谢莹,这说好了。陈延年喜欢独来独往,我去说和他,把他的同伴名额要来。”沈炎说话间,尽是自信。
“谢谢你的好意。”殷宛树声音平静,“你们相互熟识,受的都是新式教育,我嘛!爹爹教我识了几个字,就不去参与了。”
沈炎:“哪里的话!仲甫先生这几年,新旧文化论战,对于传统文化,也没有一棒子打死。你就……”
那日,不论沈炎如何劝说,殷宛树都克制住内心的放肆,最后以“家中事物多,实在抽不开身”为由,没有答应。又说“不好离席太久,得去陪老祖宗听戏”,唤回殷宛华,回了前院。
当晚,夜幕降临,殷宅望舒阁中,一点萤火,殷宛树的脸在一粒烛光中,不甚分明,她把那套校服整理好,放入衣柜中,叹了口气,“月儿!要是你长到姐姐这般年纪,你要是喜欢,你去新校读书,去红楼读书会上论古道今。姐姐一定亲自送你去,在家等你回来,把那份热闹,说给姐姐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