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轩的庭院里满是阳光，金晖之下，长板凳搭着木板，晒了一院子的书。小叶拍拍一本书上的灰尘，“六月六，晒红绿，这还没到日子呢！老爷就开始晒书了呢!”
“咳咳!”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殷世潮右手握拳，大拇指一方抵着嘴巴，似乎是被刚刚不小心拍起的灰尘呛了，他悄悄抚了下心口，“这天哟，说不准!早做准备吧！话说回来，小叶，你打小跟在小姐身边，怎么不像她身边人，说话跟铃铛响似的。”
小叶一跺脚，“老爷真是!您之前还夸我，多亏我这个小铃铛，小姐才不会闷!”
“爹爹，药熬好了。”温婉声音传来，殷宛树双手捧着个圆形小托盘，一只白瓷碗中，黑色汁液冒着热气。
殷世潮皱皱眉头，依旧单手拿起碗，拼酒似的，仰着头，一气儿把药灌进口中，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他把碗搁在托盘上，迟疑了一会儿，把药咽了下去。
“噗嗤!”低处传来一阵孩童轻笑，“爹!您喝药咋像松鼠吃坚果一样。”殷宛华踮着脚尖，双手举着一只装着山楂的小白瓷碗，仰着头，看向父亲的眼神满是期待。
“宛华，不可无礼。”殷宛树轻轻说了一句，换来弟弟撅撅嘴。
“要是你娘亲在，她会直接给我灌下去。”殷世潮的声音满是怀念，他看向那碗中的山楂，一样的大小，每一颗都去了核，切成四瓣，却让四瓣合在一起，还是一只完整的山楂。殷世潮拿了一瓣，“爹爹只要一个，其他的，宛华吃了。”
殷宛华不踮脚了，把小碗护在怀中，拿了一颗完整的，举起来，对着殷宛树，“姐姐来一个。”
孩童的声音柔软，殷宛树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拿着托盘的手指捏紧了几分，让弟弟看见的，是脸上一丝笑容，“姐姐怕酸，宛华吃吧!”
殷宛华收手，似乎有点失落，他扭个头，眼中忽然一亮，小步跑走了，“小叶姐姐!你喜欢酸的!来一个!”
殷世潮山楂吃了，从怀中拿了一块白色帕子，擦擦手指，“宛华，倒也喜欢，你也顺着他的喜欢。”
殷宛树神色已经恢复如初，迎上父亲的目光，“药，确实苦，爹爹吃点山楂，比较来块糖，脾胃不觉得甜腻。只要是爹爹能身体康健，这个法子保留得就值得。”
殷宛树的回答无懈可击，殷世潮却不免多想，女儿受到的打击太大，她当年的反击，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也没错，如今，她握着掌家大权，更是把持着京城珠宝行的头一号。对于宛华，她倒真的是个尽职尽责的姐姐。对于她自己，她是只要对自己有好处的，她不计较来处。只是，作为父亲，自己自私了些，让女儿瘦弱之躯，承受太多。
庭院的小门未关，叶管家脚步匆匆，穿着马褂的胳肢窝里夹着几份报纸，白眠袜黑布鞋直接迈了进来，像一颗球骨碌碌地进了院子。小叶把半含的山楂包进口中，对他行了福礼，他没有回应，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瞥见了小叶身边的三少爷，停了脚步，对他微微鞠了躬，“三少爷安！”殷宛华拿着一瓣山楂正在往嘴里塞，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叶管家右手提溜着长衫侧摆，快布走到殷世潮身边，又是两次鞠躬，“老爷安!”“大小姐安!”殷宛树微微点下头，殷世潮接过他递上来的报纸，看了一眼，“嗬!果然大事情，老叶呀!难怪你跑得那么急!”
殷宛树看见那报纸上油墨印出的大字，因着吃惊，忍不住念了出来，“北京学生无罪释放?曹、陆、章被罢免?”
“什么?”小叶刚刚吞了山楂，牙根有些发酸，“就……就学生们闹闹?那三人，背后可是日本，就这么开了?”话才说完，收获了叶管家一记冷眼，她立即乖乖住口。
过了些日子，照林轩二层临窗的书桌，殷宛树正执笔描摹着一支金钗花样，听得楼梯上传来“当当当”的脚步声，小叶一手提溜着裙子，一手握着张卷成筒状的报纸，“小姐!出大事了!”她上完最后一级楼梯，直直跑过来，双手握着纸卷递到殷宛树面前。她头未抬，只看着纸上的花样，“你跟在我身边，字认得不少，报纸上讲了什么，你看得懂，直接拣要紧的，说给我听。”
小叶抖开报纸，“仲甫先生入狱……嗯……守常先生不知所踪……那个……北大无主……还有……巴黎和会最新进展……”
殷宛树手上时不时给纸上添几笔，待小叶絮絮叨叨地把报纸上的要紧讲完，她好似没有听进去似的，“小叶，你来看看，这金钗上，加颗珍珠，‘沧海月明珠有泪’，可好?”
“小姐!您有没有在听呀!”小叶把报纸叠好，放在书桌一侧，伸头看看花样，“二小姐年龄尚小，戴不了这么重的簪子。就好比现下，咱中国这里，巴黎那边，那么多人要求议和代表不准签字，大家的志气高，外交代表们人微言轻。”
殷宛树放下笔，小心把纸张拎起来，“等月儿及笄礼用，那时候，她就不再是如今这么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了，配得上。”她放下白纸，“陈李二位先生，当众撒传单，可谓是‘肉身投馁虎’。但那馁虎想错了，如今这局面，不论是抓了学生关满三院，还是收押了仲甫先生，逼走了守常先生，都压不住的。”
小叶撇撇嘴，“那现下的局怎么破?”
殷宛树似乎又走神了，“沧海阁的伙计打了金镯给我当贺礼，我却不喜欢，那颜色不适合十六，到适合六十一。我做的金钗，十六岁的月儿，或许不喜欢，但我还是要做，这是姐姐的心意。”
小叶卷了袖子，拿起墨条，开始磨磨，“小姐开开心心地收了，给整个沧海阁赏钱，这也是您对伙计们的心意。”
殷宛树抬眼，看那窗外漏进屋里的阳光，“当下之局，就看旁观者与当局者的心意了！”
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七日，国内各地代表齐聚北京，海外华人涌向巴黎，国内外同行动，继续游行……第二日，中国议和代表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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