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灯火精心烫着夜色,照得高门大院前的石狮须髯如生。早有眼尖的家仆闻得马蹄声迎上来,恭敬接过缰绳。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张万昌的贴身家丁阿左机灵地凑上前,“老爷和夫人问过几次了。”
张万昌将马鞭递过去,随口吩咐,“把熙云牵去好生刷洗,多喂些精料,今日它辛苦了。”他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问,“我师父可已过府?”
阿左一边熟练地牵稳骏马,一边凑近压低声音回道,“云华子道长来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了,此刻正在花厅与老爷夫人说话呢。小的在一旁伺候添茶时瞧着,道长神色怡然,饮茶谈笑,不像是有事发生的样子。”
他话留了半分,但意思已然明了。
张万昌心下一沉,这老道答应得好好的,莫非还是说漏了嘴?他暗叫不妙,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加快脚步向厅内走去。
刚踏过月洞门入前院,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如闷雷滚来,“小兔崽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进来给道长见礼!”
张万昌抬眼,只见他父亲张千机立在厅门口,魁梧身形挡住了大半光线,面色沉肃,不怒自威。他立刻换上恭敬却不失从容的神色,快步上前,长揖一礼,“父亲息怒,儿子方才整理仪容,故而迟了片刻,还请道长勿怪。”
张千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似是审视他衣冠是否齐整,更似在探查他是否又在外惹是生非。
身着素雅湖蓝衣裙的妇人缓步从厅内走出,声音温婉柔和,“老爷,昌儿既已知错,便快让他进来吧。道长在此,莫要失了礼数。”
张万昌立刻如蒙大赦,几步走到母亲身侧,趁父亲转身的间隙,飞快地递去一个求助无辜的眼神。
萧熠顿时了然于心,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抚之意。
花厅内烛火通明,云华子安然坐在客位,手捧一盏青瓷茶盏,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叶,见到张万昌进来,他抬起眼皮,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张万昌按捺住心中疑虑,先是规规矩矩地向道长行了礼。不等他出言试探,张千机已沉声开口,“方才听道长言道,你今日在山中,又行那仗义之举了?”
张万昌心道“果然”,面上故作惊讶,“父亲何出此言?儿子今日只是寻常跑马,并未……”
“哦?”云华子放下茶盏,慢悠悠地捋了捋长须,截住他的话头,“福生无量天尊。若非老道我恰巧路过,见识了一位少年郎临危不惧,仗义出手,先是以财帛化解干戈未果,后又以拳脚护得一名采药稚子周全?”
张万昌看向老道,只见对方面容平和,眼神中并无告密的促狭,反而带着几分嘉许。他瞬间明白了老道用意,将他的莽撞涉险转化为可被张千机理解的义举。
张千机脸色稍霁,语气严厉不减,“纵然是义举,也不该孤身犯险。今日若不是道长及时,真遇上些亡命之徒,岂是你这半大孩子能应付的?逞强好胜,终会累及自身。”
“老爷,”萧氏柔声开口,“昌儿心存善念,见义勇为,总好过遇事冷漠退缩。道长方才也赞他有智有勇,处事有度。也不能一味苛责,寒了孩子的心。”她转而看向张万昌,仍是温柔却不容置疑道,“只是昌儿,你需牢记,保全自身亦是孝道之本。日后若再遇此类事,需量力而行,或可寻机求助,不可一味逞强,让父母悬心。”
张万昌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连忙躬身应道,“儿子谨记。”
云华子呵呵一笑,打了个圆场,“少年人侠气凌云,正是赤子心性,稍加引导便是栋梁之材。万昌今日之举,虽有些莽撞,然其仁心可嘉。依老道看,不如功过相抵,如何?”
张千机对道长颇为敬重,闻言便顺水推舟,又训诫了张万昌几句,此事才算揭过。
晚膳后,张万昌送云华子至客房休息。廊下无人,四周只剩虫鸣唧唧,他这才压低声音抱怨,“老头儿,你可是答应过我守口如瓶的。”
云华子瞥他一眼,“老道何曾食言?我可提你半句狼狈?若非如此,你此刻怕是在祠堂里面壁思过,还能在此与老道我聒噪?那三顿醉仙楼,可是你自己应下的。”
张万昌一愣,细想之下,确是如此。
“算你厉害!”他嘟囔一句,随即又扬起少年人明亮真挚的笑脸,“一顿也少不了您的!”
这一日的波澜随着一老一少的身影被满庭的月华拉得悠长,张万昌跟在云华子身后,望着那清瘦的背影,恍惚间又回到了七八岁的光景。
那时学堂的先生总念叨山中有神仙,他便生了痴念向往,一人闯进深山,结果迷了路,阴差阳错撞进一处草屋。
这老道便坐在屋内,啃着一只被木条生得火烤的山鸡。见张万昌进门显示诧异一瞬,老道撕了一块鸡肉,笑嘻嘻地塞到了张万昌的嘴里。
张万昌哪里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干脆利落地吐掉,还咳了几声。这山鸡被烤的一股糊味儿不说,还带着一股浓烈的草木烟熏味。他下意识地说道,“老爷爷,你吃的是毒药吗?”
老道看张万昌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忿忿不平,心想一定要吓到张万昌。伸进衣服里摸了又摸,摸出一个小罐,道,“毒药价贵,不如你尝尝爷爷的这个,追魂散,吃掉之后,你的魂便会离体,在你身后追着你哦。”
“那不应叫追人散或者叫魂追散吗?为何起个和作用毫不相干的名字。”张万昌一脸疑惑,拿着小罐晃动几下听声,又敞开盖口闻了几下,“这不是黑米和糯米团成的米团吗?老爷爷你又寻我开心,坏老头!”
老道见诓骗不到,撅起满是皱纹的嘴,“小娃娃,怎得走进这里来了?”
张万昌正色道,“我找住在山里的神仙。”
“寻神仙做什么,神仙都是无情之人做的。”老道抿了一口腿条上的肉,眼睛灌注在食之无味的腿骨上,说得泰然自若。
张万昌小小年纪睁着世故圆滑的双眸,“你又不是神仙,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那老道闻言翘起二郎腿,接过酒葫芦灌了一口。烈酒入喉有些辣,惹得老道咳嗽几声,“那你说说,什么是神仙?”
“我不知道,但是戏本子上说的是胸怀苍生的人。”张万昌咧嘴一笑,一把抢过鸡腿,撕了几块看的过去的肉便往嘴里塞,“我饿得紧,在这山里晃了三天才寻到你这里。你若是神仙,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这鸡便接济于我了,老头儿您权当普渡众生了。”
老道会心展笑,捋着胡须,弯着眼睛,“到底算是缘分,你寻得到这里,胆识不错。我送你下山,好让父母宽心。”
张万昌没吃还好,那苦涩的鸡肉进了肚,也是勾得他馋虫四起,没住嘴地朵颐起来。“我爹娘很放心我,我上山前已留了封书信,交代几句,待我寻到山里的真人便下山回家。”
“娃娃年纪不大,口气倒是老成的很。现下寻到了,快快回家去吧。在坐在这里一会儿,我怕连个口粮也不会剩下了。”老道也不顾张万昌是否吃饱,待客之道的礼仪形同虚设,拎着他衣领便出了草屋,竟凭空一晃,拽着张万昌出现在张府面前。
老道将张万昌立稳,满意地顺着胡子,一脸夸耀的神情就等着张万昌能说几句称赞他的好话。
张万昌哼哼一声,“呵,变戏法的。”
气得这老道生生扯断了两根胡须,“你这小娃娃,事实摆在眼前,还嘴硬至此,真是犟驴。”
“明日便要同我住在山上了,今日好生安睡。”云华子的话将他从回忆里拉回,“这下倒也省事,不用你再三天两头寻由头往我那山旮旯里跑了。”
“我爹娘真应了?”张万昌惊诧道,此事虽是他心中所愿,但没想到父母终是肯了。
“今日本就是为此事而来,真当老道我是专程来告你状的?”云华子回头瞥他一眼,眼中精光一闪,“张员外和夫人是明理之人,知你心性不羁,与其将你困于方寸庭院,不如让你出去磨砺心性。”
张万昌眸中顿时亮起期待,“那这次是打算教我些真本事,不单单只是那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了?”
上山学道,他自是乐意之至。于他而言,家中虽好,远不及山野的自由旷达。旁人孩童三五成群嬉笑玩闹时,他却更愿牵狗遛马,独入深山,看流水落花,一坐便是一天。
“法不可轻传,道需自悟。虽早早拜了师父,但能学多少,看你造化。”云华子捋须一笑,已行至客房门前,“去吧,想必你还有事未了,莫要耽误了时辰。”
被师父点破心思,张万昌脸上一热,嘿嘿一笑,拱手行礼后便转身快步离去。
他确实有事未了,想起杜子仁那双沉静倔强的眼睛,还有那紧紧攥着药材的模样,心里更是对那对母子的淡淡牵挂变得清晰急切。
他并未唤家仆备马,而是径直出了府门,踏着满地清辉,熟门熟路地朝城西方向走去。夜色已深,长街寂静,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传来。他脚步轻快,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然当他来到那熟悉的篱笆院外,却见屋内漆黑一片,悄无声息,不似有人。
正疑虑间,忽见邻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妪探头出来,见是张万昌,似是认得,忙低声道,“小公子莫寻了,杜家娘子傍晚时咳得厉害,气息短促,子仁那孩子慌了神,借了个木车,拉着他娘去城隍庙后的月老祠了。”
张万昌一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能拉的动吗?”
“小公子你是不晓得,子仁那孩子看着瘦弱,却是天生一股神力哩!莫说拉车,去年夏天,他见我家门口垫沟的石磙歪了,才十二三岁的娃,竟一个人搬正了!当时可把老身看得傻了眼。”
张万昌心想还有这种稀奇事,复又问道,“月老祠香火早衰,平日罕有人至,怎会去那里求医?”
老妪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唉,听说月老祠里近日住了个游方的郎中,虽看着邋遢,却有些偏方,诊金也收得极少,子仁也是没办法了。那孩子孝心可嘉,只是他娘这病怕是也捱不过今年了。”
张万昌不及听完,心中已是一紧。他谢过老妪,转身便朝城隍庙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不敢细想,脚下步伐越来越快,随后跑了起来。清凉的夜风掠过耳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到那月老祠,看看那对苦命母子,是否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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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高水远有仙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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