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后的月老祠早已荒废多年,朱漆剥落,墙垣倾颓。唯有角落一间尚有顶盖的偏殿,此刻从破败的窗棂中透出一点摇曳的微光,在这荒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清。
张万昌刚踏进荒草丛生的院子,便听见杜子仁撕心裂肺的哀求声刺破了寂静。
“老爷爷!求求您!再想想办法!药我可以再去采!无论多难采的药,我都能找来!求您救救我娘!”
那声音里尽是试图挣扎的绝望,与白日里那份沉静的倔强判若两人,听得张万昌心头猛地一抽。
他放轻脚步,悄声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望向殿内凄然的景象。
几块砖石垒了个简易灶台,上面架着个缺口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苦涩的蒸汽。
墙角铺着些干草,杜母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已是昏迷不醒。
杜子仁跪在干草旁,不再是白天那个被护在身后的孩子。他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却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攥着身旁那人的衣摆。
被他恳求之人,是位穿着发白灰袍的高瘦郎中。发髻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侧面看去,面容清雅,眼神温润却带着平静。
鹿茗萍轻轻叹了口气,俯身伸出手再次搭上杜母枯瘦的手腕,指尖微不可察的莹光一闪而过,旋即隐没。片刻后,他收回手,对着满眼期盼的杜子仁,缓缓摇头。
“孩子,非是我不肯救。你母亲的病,早已沉疴入骨,耗尽本源。这并非寻常药石所能挽回。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以几味温养元气的药材,暂且吊住她一丝精神,减少些苦痛。但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强求。”
这番话浇灭了杜子仁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他攥着衣摆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坐在那里,戛然而止的眼泪似是流干了。
鹿茗萍似有所觉,望向窗外却并未点破,只是重新看向杜子仁,语气放得更柔了些,“不过,你若能陪在她身边,让她最后这段路走得安心些,或许比什么灵药都强。”
窗外的张万昌,将这一切听得真切,看得分明。这不是医术不高,而是真正的回天乏术。
他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破旧殿门,“子仁!”
杜子仁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张万昌的身影愣了一下,再次涌上的绝望使他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张万昌几步冲到杜子仁身边,先是对鹿茗萍匆匆一揖,随即抓住杜子仁瘦削的肩膀,语气急切而充满希望,“子仁,别怕!我师父云华子是得道高人,神通广大!我这就带你回去见他!他一定有办法救婶婶的!”
然而,鹿茗萍依旧平和,只不过蒙上了层沧桑,“小公子侠义心肠,令人感佩。但生机已断,纵有真仙临凡,亦难续此残焰。强行为之,于你师长是劫难,于这位母亲更是亦非福分,或会引来更大的无常。”
张万昌沉默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低下头,看到杜子仁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彩,随着他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杜子仁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再发不出一点哭声,殿内只剩下药罐沸腾的咕嘟声。
良久,张万昌深吸一口气,再次蹲下身,这次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沉稳,与白日的张扬判若两人。
他轻轻将手搭在杜子仁肩上,柔声唤道,“子仁,鹿先生是高人,他既如此说,我们,得认。”
感觉到手下的肩膀一僵,他继续道,“但我们不能就在这里。夜寒露重,婶婶受不住。你听我说,我家有闲置的厢房,暖和干净,汤药饮食也便宜。你带着婶婶,随我回府去。”
杜子仁抬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满是抗拒,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张万昌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唇角抢先努力扬起一个明朗的弧度,“你别急着摇头。可不是白吃白住。我爹常说我院里的小厮不够机灵,你来了,正好给我帮忙,洒扫、整理书卷、照看熙云,事儿多着呢!这就当是抵了房钱饭资和药费,如何?我们两不相欠!”
杜子仁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的关切真诚,还有一种他从未在旁人那里感受到平等的尊重。他再次低下头,泪水却涌得更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鹿茗萍在一旁静静看着,温声道,“如此安排甚好。有个安稳去处,于病人亦是慈悲。”
他顿了顿,看向张万昌,“小公子,烦劳去寻一辆稳当的车马来。我略通针术,可暂且稳住病人气息,助她安然抵达贵府。”
张万昌闻言,精神一振,立刻应道,“先生稍候,我这就去!”
言毕,他深深看了杜子仁一眼,转身快步而出,去为这苦命的母子,寻一条现实中充满温情的生路。
殿内,鹿茗萍指尖微光再次隐现,轻轻拂过杜母的额际。而他看向窗外张万昌离去方向的眼神,也带上了一抹思量。
张万昌心中急切,盘算着是去相熟的车行还是直接回府调用。岂料刚踏出月老祠那残破的门槛,抬眼便是一愣。
只见祠外不知何时已静静停着一辆青幔绸围,宽敞结实的马车。车前挂着的风灯摇曳在夜风中,柔和的光晕下,母亲萧熠正娴静而立,一袭湖蓝衣裙在月色下宛如静水,身后跟着四名健妇和一名看似沉稳的老仆。
“娘?”张万昌愕然止步,一时有些无措,“您怎么来了?”
萧熠见儿子出来,脸上温婉一笑,目光掠过他肩头望向殿内透出的微光,平和道,“方才云华子道长言你在此处遇有困境,需车马人手相助,娘便带着人过来了。”她说话间,已轻声吩咐身后之人,“动作轻些,莫要惊扰。”
那四名健妇和老仆立刻躬身应下,手脚麻利却无声地从车上取下软垫、薄衾等物,准备入内。
张万昌一股暖流混杂着感激涌上心头,他看向母亲,“多谢娘亲,多谢师父。”
萧熠走到他身边,轻轻替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屑,眼中满是欣慰与鼓励,“我儿今日所做是积德善行,见义勇为而后能思虑周全,妥善安置,方是真正的担当。娘心甚慰。”她的声音轻柔,“去吧,将里面那位小友请出来,我们回家。”
张万昌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回到殿内。
此时,鹿茗萍已施针完毕,杜母的气息似乎略略平稳了些,但仍昏迷不醒。杜子仁正紧张地守在一旁。
“子仁,不必寻车了。”张万昌语气透着如释重负的轻快,“我娘亲已备好车马在外,我们这就可以接婶婶回家。”
杜子仁闻言,惊讶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随着张万昌走出殿门,看到那辆精致的马车和仪态雍容的萧熠时,顿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脸颊也涨红了。
萧熠却已袅袅上前,她的目光先是在杜子仁那张沾着泪痕,写满惶恐与悲伤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怜惜。
她并未贸然靠近,而是保持着一段令人舒适的距离,微微弯下腰,使得自己的视线能与杜子仁平行,声音放得极其柔和,生怕惊扰了这受尽磨难的孩子。
“好孩子,莫怕。我是万昌的母亲。你叫子仁,是吗?事情昌儿都同我说了。你是个孝顺有担当的好孩子。”她的话语一点点化解着杜子仁的紧张,“车上备了软垫,我们轻轻地将你娘亲接上车,回去好好安顿,一切都无需你再操心,可好?”
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富家夫人对贫苦孩童的隔阂,只有一位母亲对另一个孩子的由衷疼惜。
杜子仁看着萧熠温柔似水的眼眸,那里面盛满的真挚关怀,与他日间在张万昌眼中看到的如出一辙。他鼻子一酸,泪水再次涌上,但这次,他用力点了点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谢谢夫人。”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杜母安置妥当。鹿茗萍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在张万昌和杜子仁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笑意,随即对萧熠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告辞。
接着,他便转身,灰袍在夜风中轻拂,几步间身影便与庙宇的深沉夜色融为一体,再无踪迹。
萧熠似有所觉,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并未多言,只是对张万昌和杜子仁柔声道,“上车吧,我们回家。”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内,杜子仁紧紧挨着母亲,守在一旁。张万昌坐在他对面,看着窗外流动的月色。
这一切,都只为成全一个少年最朴素的善念,守护另一颗濒临破碎的童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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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荒祠夜灯暖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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