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昌牵着熙云,走在青石板路上,马蹄声在空寂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并未刻意隐藏行踪,一如寻常远归的游子。
拐过街角,梆子声和脚步声临近,一个更夫提着灯笼,缩着脖子走来。
“劳驾,”张万昌出声,语气平和,“请问,张府可是在前方?”
那更夫闻声抬头,待看清张万昌的形貌气度,又瞥见他身后神骏的熙云,昏黄的灯光下脸色微微一变,带着七分恭敬三分不易察觉的畏缩,忙不迭地点头,“正是,正是!前方路口左转,朱门高墙最好认的那家便是。”
说完,像是怕多待一刻,匆匆敲着梆子走了,那笃笃声竟带着点慌乱的节奏。
张万昌面色不变,心中却了然。连一个更夫听到张府都如此反应,可见流言蜚语之盛。
他依言而行,见紧闭的朱门前的石狮子在月下泛着光,倒是难得的一派清净。
来开门的是蒋玄,依旧是那肃穆面容,三缕长须纹丝不乱。他借着灯光,看清门外那张脱去少年稚气的脸庞时,眼中似是欣慰,又似是忧虑,后归于古井无波。
他微微躬身,执礼一丝不苟,声音依旧是那份沉稳,“少爷归来。”
张万昌牵马而入,将缰绳递给一旁迎上来的面生小厮,“用细草料,拌些豆粕,饮水的桶要刷洗干净。”随即转向蒋玄,“多年不见,蒋叔一切可好?”
蒋玄略一颔首,言辞简练,“劳少爷挂心,一切如常。”
张万昌见蒋玄仍是礼仪周到,心想蒋叔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后温和笑道,“有劳蒋叔费心打理家事。母亲现下在何处?我既归家,当立即前去问安。”
“夫人应在内院书房。”蒋玄答道,并不多言,只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步履沉稳,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穿过几重庭院,相较岳阳,苏州的张府确实要冷清许多。直至内院书房外,蒋玄止步,便无声地退至一旁走开了。
张万昌道了声谢,后又定了定神,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里面传来萧熠的声音。
张万昌心下一暖,推门而入。
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个身着淡青色常服的身影正从书案后站起身。正是他记忆中的容貌,眉目温婉,气质端庄。只是清减了些,想是这苏州的事情耗人得很。
“娘。”张万昌上前,依礼躬身。
萧熠快步绕过了书案,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微颤,“昌儿!真是我的昌儿!”
她伸手紧紧握住张万昌的手,掌心温暖柔软,与他记忆中母亲的触感一般无二。
“让娘好好看看!高了,也瘦了,山中学艺定然清苦……路上可还顺利?怎的也不提前捎个信来,娘好让人去接你!”
只这一瞬,张万昌便怀疑,这面前之人非是萧熠。
张万昌任由她拉着,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一一应答,“路上一切都好,劳母亲挂心。山中虽清苦,却也自在。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看似自然地扫过书房,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儿子一路东行进城,听闻了些与家中关联的话。母亲,不知近来家中生意,还有族中事务,一切可还顺遂?”
萧熠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虽然极快便恢复如常,但那瞬间眼神的细微闪烁,未能逃过张万昌的眼睛。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带着刻意淡化的宽慰,“不过是些市井愚民以讹传讹,码头漕运上偶有些小摩擦,算不得什么。生意上的事有你蒋叔打理,族中事务虽繁琐,娘也还应付得来。”
她说着,引张万昌到一旁坐下,亲自为他斟了杯热茶,动作优雅,却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呀,刚回来,就别操心这些琐事了。回来了就好,在家好好歇息,外面的事,有娘在呢。”
张万昌垂下眼帘,接过茶杯,道了声谢。杯中茶汤清亮,热气氤氲,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
至此,张万昌心中再无侥幸,此人绝非萧熠。
以张万昌的了解,若真是她见到六年未归的儿子,在惊喜之余,更多会是骄傲和倚重。她会将家中困境视为磨砺儿子的机会,选择与他坦诚相待,母子联手共渡难关。而非将他置身事外,保其平安。
他不再多问,顺从地颔首,“母亲说的是,是孩儿多虑了。您也请早些安歇,勿要太过操劳。”
假萧熠见他如此,似是松了口气,笑容也自然了些,“好,回来就好。管家现下应是命人收拾妥当,快去歇着吧。”
“是,孩儿告退。”
退出书房,蒋玄果然静候在廊下,无声地引他前往客房。房间洁净,熏笼暖热,一切无可挑剔。
“有劳蒋叔。”张万昌道。
蒋玄微微躬身,“分内之事,少爷好生安寝,老奴告退。”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张万昌本想询问杜子仁近况如何,但夜色已深,想来那孩子已然歇息,便按下心思,决定明日再问。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窗外月华映得室内一片清冷。闭上眼,耳中又捕捉着这座府邸在夜里的每一声细微响动,思绪清明,毫无睡意。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张万昌便已起身。婢女送来早饭,清粥小菜,味道尚可。
他独自用完饭,整个过程,始终未见杜子仁前来问安见礼。
难不成不知我夜半归家?也罢,我这就去见见他。
他先是找到了正在指挥两个小厮修剪花木的蒋玄,“蒋叔晨安。”
蒋玄忙道,“少爷安好。”
张万昌走上前,语气随意道,“怎不见子仁?他是尚未起身,还是出门去了?”
蒋玄停下手中的活计,神色是一贯的肃穆,不见丝毫波澜。答道,“回少爷,子仁月前便已离家,奉我命前往余杭白鹤书院游学去了。夫人怜其向学之心,已做了周全安排。书院课业严谨,往来通信不便,归期尚未确定。”
张万昌看着蒋玄那双平静的眼睛,即便心中仍有一丝疑虑,但蒋玄这般说出来,他便信了。
或许,子仁是真的去寻求他自己的前程了。
“原是如此。”张万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和些许遗憾,“读书是好事。只是我归来,未能即刻见到他,有些遗憾罢了。”
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扫过庭院,看似随意地问道,“蒋叔,我昨日进城,路上听闻了些关于苏州水路的怪诞传言,隐隐与我张家有所牵扯。不知这苏州城内,近来究竟是何光景?”
蒋玄闻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身旁那两个竖着耳朵的小厮沉声道,“此处暂且无事,你们先去库房那边,将前日运到的几箱账册整理归位。”
待两个小厮躬身退下,走得远了,蒋玄才重新看向张万昌,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想必少爷沿途已然听闻一二了。”
他微微停顿,“老奴只能说,水上的不太平,是确有其事。但,这与我们张府并无干系。”
张万昌目光微凝,“并无干系?那为何流言直指我家?”
蒋玄轻轻捋了捋长须,眼神锐利了几分,“树大招风。张家重返苏州,接手整顿族产,难免触动些人的利益。外面那些流言,不过是说对了时机,借题发挥罢了。有人正乐得将这天灾**,扣在我张家的头上。”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万昌,“少爷,眼下之争,是一场声誉之战。有人在用这等下作手段,毁我张家根基,乱我人心。夫人为此,已是殚精竭虑。府外之事,诡谲莫测,少爷初归,还需谨慎。若没有其他吩咐,老奴还需去核对今日的采买单子。”
“我明白了,有劳蒋叔。”张万昌颔首,“您去忙吧。”
蒋玄行礼后,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直沉稳。
张万昌独立庭中,晨光洒在他身上,带来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迷雾。
他需要置身于这苏州的街巷之间,捕捉风言风语背后隐藏的真相。
张万昌巳时从张府后门悄然走出,汇入了苏州城吆喝买卖的人流中。他本意是在街巷间随意走走,听听市井之声,看能否捕捉到关于张家的只言片语。
然而刚过了两条街,前方那栋气派的望湖楼前攒动的人头,压过了所有的市井喧嚣。
“让开!都让开!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几名官差面色铁青地拦在雕花木门前,驱赶着好奇张望的人群。
不断有食客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出来,扶着墙根朱柱干呕,脸上是全无血色的惊恐。
“死!死人了!”一个穿着绸缎商贾模样的胖子瘫坐在地,手指颤抖地指着楼内,语无伦次,“就吃了口鱼!望湖楼的招牌鲥鱼啊!”
议论声霎时如热水滚沸起来:
“两桌!互不相识的两桌人,点了同一道清蒸鲥鱼,筷子还没放下就倒了!”
“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眼见着就没气儿了!”
“天谴!这是天谴啊!定是那鱼……”有人惊恐地望向运河方向,未尽之语带着莫名的恐惧。
“放屁!”一个粗豪的汉子梗着脖子反驳,“望湖楼祖传三代的招牌,童叟无欺!定是有人眼红掌柜的,下了黑手!”
张万昌静立人群边缘,面色沉静,心中明了。
今日这苏州城的舌头,已被这桩离奇暴毙的命案牢牢拴住,再无人会去细细分辨他们张家的所谓流言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既然市井之口暂时无用,那便去寻那祸乱之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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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归庭惊变辨亲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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