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学完功课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截树苗,他在院子里刨了个坑,把小树苗仔仔细细地种进去。
“明年春天这棵树苗就会长高,夏天会长出许多叶子,秋天叶子会落,但第二年又会长得更高,就像我一样。”
“那你怎么在这里九年都没有长高?”岑旭湖笑着逗他。
弟弟被噎了一下,他跑过来摇着岑旭湖的手臂撒娇。
“我想让你看着我,陪着我长高嘛。”
岑旭湖很想告诉他,她不是这里的人。
可面对着他时,这话总是说不出口。
她坐在阳光下看着弟弟给那棵小树苗浇水,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到树苗根部,缓缓扇动着翅膀。
弟弟浇水的动作没停,水流瞬间淹没了蝴蝶。
“欸。”岑旭湖赶紧走过去,蝴蝶身体已经被打湿了,一动不动躺在深褐色的泥土里,成了一片能被风轻易吹走的白纸。
“我没看到它!”弟弟捂住嘴巴一脸惊讶,“是我弄死它了吗?”
“对。”岑旭湖把蝴蝶捡起来,看向弟弟,“你把它浇死了。”
她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蝴蝶飞过去的瞬间,弟弟特意转了浇水的方向,他是故意的。
弟弟抿了下嘴巴,从岑旭湖手中捏过已经死了的蝴蝶,将它抛到了小树底部,顺手翻了一铲子泥土盖上去。
“算了,小树正好需要肥料才能长高。”他笑嘻嘻地说。
岑旭湖有些愣神。
弟弟非常自然地对她撒谎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刚才惊讶的表情有多夸张,而他将蝴蝶丢在地上的动作又太过不在意,让她觉得眼前人忽然很陌生。
弟弟以前会这样吗?
记忆里他确实调皮,小时候家里没有太多玩具,院子里爬来一只小虫都被他视作宝贵的玩伴。她以为弟弟喜欢,有时候还会带他一起去田地里捉蚂蚱泥鳅玩,每次他都很开心。
后来那些小虫子怎么样了?
她努力回想,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留意过这件事,它们自然地就消失不见了。
一两只小虫子的生命,她从来没当回事。
——除了有一回。
岑旭湖顺着这个思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有一年,邻居李奶奶怒气冲冲地跑到她家,手里还牵着嗷嗷大哭的小孙子,非得要王家人给她个说法。
“我真是眼瞎,竟然被个小小毛孩子给骗了,你家小王八蛋真是一肚子坏水啊!”
王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小孩子之间打闹惹事了呗。
他可不是个好惹的,眼一瞪胳膊一甩,“滚蛋!”
“我滚蛋?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咱们这邻居也别做了。我把你儿子门牙也磕掉两颗,这事才算完!”
李奶奶是铁了心要给自己小孙子出口气,她嗓门大气势足,引得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
王三压根不想知道小孩子之间的鸡毛蒜皮事。
但架不住围观人好奇,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李奶奶大怒的原因就已经清楚了。
原来是弟弟和李家小孙子一起爬树,弟弟竟然把人家小孙子从树上推下来了,门牙都磕掉了两颗。
“你们猜猜这小兔崽子干了什么,前天他跑过来给我哭哭啼啼,说是我孙子自己掉下去的,明明就是他推下去的,他骗人!”
王三有点烦了,面子上也挂不住。
他不问自己儿子,却反手给了岑旭湖一巴掌。
“怎么回事?”
岑旭湖捂着脸眼前一阵发黑,但她已经习惯了。
她把弟弟护在身后,指着李家孙子,“是他自己摔倒的。”
这事发生在两天前。
那天弟弟大哭着从外面跑回来,胳膊上流了好多血,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
岑旭湖吓坏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弟弟说他和李家小孙子在树上捉小鸟,李家小孙子没站稳摔下去了,还拽着他也跌了一大跤。
弟弟害怕被骂,不让她告诉爸妈。岑旭湖更害怕被打骂,小心翼翼地给弟弟包扎好伤口,姐弟俩就把这事瞒过去了。
“才不是!!”人群里,门牙缺了两颗的李家小孙子哭得哇哇叫,“是他先把小鸟摔死的,我说要告诉妈妈,他就把我也推下去了!”
“我没有!!”弟弟在岑旭湖身后,哭得比李家小孙子还大声,“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是你把我拽下来的。”
他拉开袖子,胳膊上老长一条血痂,还隐隐渗着血迹。
两个小孩比赛似的尖叫,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反驳对方。
王三一看儿子胳膊上的伤,当场翻脸,管你什么鸟不鸟牙不牙的,他儿子受伤了,这事就没完。
他转身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噔噔噔几步逼到李家奶奶跟前。
“老不死的你想找事是不是,想讹老子钱啊!我告诉你,今天你敢动我儿子一下,我让你直接死在这!”
他是个精壮男人,梗起脖子不要命的架势相当吓人,李家奶奶站在他的阴影里像个小鸡仔似的,她心脏病差点没吓出来。
其他人一看他那样就知道动了真格了,谁都不敢再言语。
只有李家小孙子在一片静寂中“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奶奶,那个小王八蛋对我笑。”他指着岑旭湖身后。
岑旭湖回头,弟弟正哭得伤心呢。
王三把菜刀横到李家小孙子脖子上,“你其他门牙也不想要了是吧!”
李家奶奶抱着孙子就跑。
这事也没了下文。
后来岑旭湖又问了弟弟一次,弟弟笃定地说是李家小孙子冤枉他,他从来没有摔死过小鸟,也根本没有推过人。
她没有怀疑,弟弟不是那种会伤害无辜的坏小孩。
可是……
李家奶奶也是村里公认的实诚人,平时为人很和善,对他们这些小孩子也很好。
她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那时候的岑旭湖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了什么。
她是否真的了解她的弟弟呢?
“姐姐在想什么呢?”
弟弟浇完水,凑到她跟前托着下巴看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得像个年画娃娃。
岑旭湖看着他,目光变柔和了一些。
“我想到我刚醒的时候,听到你哭着说你很害怕,我一直忘了问你,弟弟,你那时候在怕什么?”
弟弟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
“我害怕你一直不醒过来,我太想念姐姐了。”
“一直不醒会怎么样?”岑旭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从前无数次安慰他时那样,“你会消失吗,还是死?”
弟弟坐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嘴角缓缓溢开一抹笑。
“不会呀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会醒的。”
“所以如果我不醒,你真的会消失。”岑旭湖也看着他。
弟弟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一定会醒?”
“我说了,我知道姐姐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想我,我知道姐姐的每个想法。”
岑旭湖心里一动。
经过这几天和他的相处,听习惯了他孩子气的表达,这一刻岑旭湖忽然就懂了他说话的逻辑。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告诉了她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那时候她没有理解,也不愿意相信。
她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十几年来的世界观,尽管已经置身在这个诡异世界里,却依然不愿意作变通。
可是血雾里面的景象已经很清楚地向她彰显了世界的诡谲莫测。
她从真实的世界掉进来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空间,这本身就足够不合常理,她又为什么要固执己见呢?
只要念头一转,很多一团乱麻的事情就通了。
“只要我想着你,我就会醒过来是吗。”她说。
弟弟乖乖地点了下头。
岑旭湖和他对视,在他满是依赖的笑脸里看懂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根基。
——是她的思念。
或者说,是她对弟弟的执念。
自从弟弟出事后,岑旭湖就进入了漫长的人生噩梦里。王三徐二娟两个人恨她入骨,巴不得抽她的皮喝她的血,只有在折磨她的时候,那两个人才会觉得痛快。而她在这样漫长的折磨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弟弟。
如果,弟弟还活着就好了。
她总是这样想。
想念、悔恨、愧疚。
痛苦、难过、麻木。
她的思念复杂又深刻,成为她大脑里占山为王的阴影,弟弟就在这块阴影下“活过来”了。
他并没有真正活过来。
是她九年来始终不变的思念让脑海中的弟弟自由生长。
所以弟弟才会保持着六岁时的模样,所以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才会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弟弟说她一定会醒过来,就是因为他最清楚她执念有多深。
至于明明坍塌却又完好如初的老房子,岑旭湖也明白了。
这九年里,她无数次盼望过当初老房子没有倒下,她也希望曾经和弟弟相伴度过的时间能更完美,这些都曾经在她头脑里飘过。
她的执念,让这片幻境聚沙成塔,变成了一个对于弟弟来说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和现实世界里看到血雾有关吗。
岑旭湖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大脑像在被敲打一样闷闷作痛。
她看向院子角落那棵小树苗,它已经被弟弟种进了土里,枝丫上单薄的叶片在风中摇曳。
她想起弟弟的话,“小树需要肥料才能长高,那么能够让你长高的‘肥料’是什么?”
“是你呀姐姐。”弟弟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抱住岑旭湖,声音甜蜜,“是姐姐对我的爱。”
这次岑旭湖没有回抱住弟弟。
想清楚一切后,她觉得浑身发凉。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她的阅读理解果然差劲。
血雾给她的第四句提示,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
要想破局就得打破执念,让这个世界死去,她才能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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